《后翼棄兵》裡讓貝絲看見懸浮棋盤的藥丸是什麼?

《后翼棄兵》中,主角貝絲‧哈蒙雖然具有過人西洋棋天賦,卻苦於藥物和酒精成癮。 

  小說改編的Netflix影集《后翼棄兵》中,女主角貝絲‧哈蒙雖然具有過人西洋棋天賦,卻苦於藥物和酒精成癮。這部以1950到1960年代美國為背景的作品,意圖鋪陳該時代中產階級女性的心理困境──貝絲的母親依賴藥物,養母除了藥物更依賴酒精。簡單說,貝絲成長過程中的兩位母親都有精神層面的問題,且無法逃離物質濫用。

 

  影集裡隱晦的把綠白膠囊的藥物稱為「安寧藥」,並且虛構了一種藥物名:「Xanzolam」。雖然藥名是虛構的,當代婦女精神藥物濫用卻是實際存在的潮流。如果說,Xanzolam在劇中的外型有參考任何一種實際存在過的藥物,那麼應該是利眠寧(Librium),這是一種60年代使用相當廣泛的抗焦慮藥物,包裝為藍綠色膠囊。不過,貝絲到墨西哥城比賽時,養母因為急性肝炎身亡,當地的醫生為了安撫貝絲的情緒,改開了利眠寧給她,說這種藥更有效,這顯示Xanzolam影射的藥物可能另有其他。

 

  《后翼棄兵》的故事開始於幼年的貝絲倖存於一場車禍,母親當場死亡,而她「不幸」竟毫髮無傷,由於沒有人認真調查她的生父是誰,貝絲就被送進孤兒院裡。到了孤兒院,她每天會被派發兩顆膠囊,院方說是維生素,但一位較年長的黑人孤兒女孩喬琳卻提醒她,那不是維生素,並且建議她把綠色的那顆留到睡前再吃。貝絲首次吃下綠色膠囊,不適的反應相當劇烈。當她聽從喬琳建議,將綠膠囊留到睡前再吃,就開始能夠看見栩栩如生的幻覺,她能在大腦中演練棋盤的走法。

 

  這樣的橋段暗示了以宗教為主旨的孤兒院竟對小孩下藥。而這也並非空穴來風,確實包括加拿大與美國在內的北美國家都曾被揭發1950年代前後使用鎮定劑管理兒童的醜聞。類似的精神藥物控制也發生在俄羅斯、烏克蘭與羅馬尼亞。《后翼棄兵》劇裡,貝絲待的孤兒院不久後可能是因為政府政策改變,禁止對兒童用藥,從而不再派發鎮定劑給兒童。但貝絲對這種綠色的膠囊有著心理依賴,她爬過孤兒院藥局的櫃檯,狠狠的吃了好幾把藥。

 

  藥局櫃檯上諷刺的掛著明亮乾淨的白色十字架,既是宗教的象徵,也是醫療的象徵。貝絲在十字架下底下進行了人生第一次「OD」(Overdose,用藥過量),預示了之後一生都會與OD結伴。

 

50年代對孤兒下藥方便管控,是確實存在過的事實。

 

  貝絲成癮的藥物在真實世界中的對應比較有可能是地西泮(Diazepam),地西泮取得專利並且公開發售的時間都比利眠寧早,才能對應上50年代貝絲在孤兒院的生活。而且地西泮也是50到60年代最流行於中產階級婦女之間的精神藥物,被大肆廣告為「媽媽的好幫手」。

 

  貝絲的記憶中,生母身邊也攜帶著同樣的綠色藥丸。於是這種藥丸既是懷念的,能夠連結過世的母親與被拋棄的自己;又是恐怖的,如果自己跟母親都依賴這種藥丸,是否表示自己也「有病」註定走上絕路?

 

  我們可以說,劇中藥物其實就是「披著利眠寧外衣的地西泮」,兩者都是具有抗焦慮功能的鎮定劑,貝絲並不是「需要」這種藥物來發揮天才,而是需要這種藥物才能逃避恐懼。但貝絲恐懼的到底是什麼?從劇中的鋪陳,那些依賴藥丸的女性唯一的共通點就是「成為主婦」。

 

  從回憶的片段可以得知,貝絲的母親是數學博士,50年代全體美國女性擁有大學學位的比例是1.2%,進一步獲得科學領域博士學位的比例則接近0%,貝絲的母親擁有數學博士學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后翼棄兵》安排貝絲說出,母親娘家很有錢,父親更有錢。那麼為什麼母親會帶著年幼的貝絲離開父親?她為什麼沒有繼續數學的研究?僅從劇中我們無從得知,只能猜測母親結婚有小孩之後並不快樂,她似乎沒有辦法把自己的高等教育成就應用在生活上,於是她不停刺繡。

 

愛麗絲‧哈蒙,數學博士。

 

比母親更像母親的養母惠特利太太,不懂西洋棋但總是全力為了貝絲加油。

 

  領養貝絲的養母惠特利太太喜歡音樂,但因為怯場的問題,無法成為演奏家。她與丈夫貌合神離,而且沒有自主謀生的能力,最後就直接被丈夫遺棄了。無論是生母或者養母,《后翼棄兵》其實一直暗示著女性若恐懼表現自我、沒有事業、進入婚姻,就會喘不過氣而發瘋,淪為綠色藥丸或者酒精的奴隸。為了避免自己也發瘋,貝絲似乎拒絕與男性建立真正的愛情關係,表面上她似乎是因為初戀對象並非異性戀而自暴自棄,但如果仔細思考,貝絲似乎是吸取了兩位母親用生命帶來的教訓,拒絕為了愛情而妥協。這讓她的所作所為基本上看起來就像是女性版的渣男,她利用那些受到她的天賦以及美貌吸引的男性,但表現得不真的在乎或者尊重他們的感受(不管劇組怎麼苦口婆心地告訴你,貝絲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但有眼睛都看得出來她的儀態與服裝都是美到爆炸、美到逆天)。

 

  其實,《后翼棄兵》本來可以更加深入女性的內心,畢竟它已經有了這麼好的題材:西洋棋、女性自主的困境、精神藥物濫用,但最後只有西洋棋的部份確實是寫得淋漓盡致的。因為貝絲拒絕像其他女性那樣,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就逃入婚姻之中,但她太好強又太自我中心,導致無法與他人建立真正的友誼。她就像是為了避免把車開到河裡溺死,結果反向撞上了山壁一樣,從母親的悲劇中逃離,但建立了自己新的悲劇。解救瀕臨崩潰貝絲的高潮戲橋段,應該要具有相當強度的說服力、能深入人心,但竟然只是兒時玩伴喬琳上門拜訪,說幾句話、回去看看孤兒院就解決了。

 

《后翼棄兵》不盡如人意的點,正在於它看起來好像有要挑戰女性的傳統定位,但仔細想想卻沒有。

 

  《后翼棄兵》不盡如人意的點,正在於它看起來好像有要挑戰女性的傳統定位,但仔細一想,這些華麗冒險若貝絲不是這樣青春貌美天才洋溢的女性似乎都根本無法成立,這種只有聰明美女才能做到的反抗實在很難讓人相信是真正的女性主義實踐,或許與原作者和導演都是男性有關。

 

  裡頭有幾幕本來應該很感人的戲碼,像是生活崩壞、爛醉不已的貝絲再度遇上第一場公開賽事的對手,一位年輕業餘女棋手,對方滔滔不絕的向她表達自己的傾慕,以及自己如何受到鼓勵而報考醫科,貝絲只是尷尬的忍住宿醉看著對方。貝絲當然應該是同齡女性啟發跟榜樣,只是令人費解的是,為什麼貝絲對其他女性的影響都只能靠著嘴巴上說說演出來?以及為什麼劇中女性只不過宣稱自己就讀醫科,就彷彿等同於她們已經解決了結構性的問題?孤兒院的朋友喬琳忽然跑出來,拿著一套歐普拉式的生活哲學,並且號稱自己拿當白人律師小三的錢買了車,還說要加入黑豹黨。這種莫名其妙的大團圓竟然就忽然解決了貝絲的一切困境與存在焦慮?更別提60年代仍是種族隔離爭議甚囂塵上的時代,到底喬琳能不能跟貝絲一起坐在公車的前半段都是問題,但是一邊在法律事務所當助理,一邊當白人的小三,試著報考法學院,怎麼似乎就解決了種族跟性別的不平等?

 

令人費解的是,為什麼貝絲對其他女性的影響都只能靠著嘴巴上說說演出來?

 

  讓黑人女性出來解救失去自我的白人女性,本身是一種偷懶的設計。因為黑人女性在文學作品中已經長期被認為更加「仰賴直覺」,更屬於「大自然」,更「堅忍不拔」,在白人女性迷失自我的時候召喚她們出來,簡直就是了無新意。不僅很可能只是服務螢幕種族比例的政治正確而這麼安排,從文學理論的觀點來看則根本就是複製「有色人種更接近本真生命」的廉價二元對立。

 

  簡單說,《后翼棄兵》有一套相當簡化現實的邏輯,就是「女人要有錢」。無論是考醫科、念法學院、下西洋棋,背後的意識型態其實都是:只要女人力爭上游,沒有打破不了的玻璃天花板。但事實卻遠不是那樣。本劇避而不談的是,女性要額外花多少努力,要比男性傑出多少,才能力爭上游;力爭上游完了之後,她們還要不要建立家庭?如果要,又是由誰來照顧子女?遺憾的是,看似容易的性解放敘事永遠拯救不了真心珍視生命所以不得不疑問生命價值究竟何在的受苦靈魂。貝絲戒除藥物跟酒精看起來意外的不費力,因為無論是劇組或者作者,其實都沒有認真的體會過60年代女性的困境到底是什麼,那些「歇斯底里」仰賴精神病藥物去麻痺自己因為社會結構所帶來壓迫的家庭主婦,最後全都死掉了,變成貝絲對抗惠特利先生爭奪財產時那句火熱的諷刺:「她只是被困住了。

 

  但難道西洋棋下得好就不會被社會困住嗎?顯然並非如此。作為一部冒險故事,《后翼棄兵》十足精采,但若要說它有做到什麼顛覆性別角色或者開拓觀眾想法的事情,其實是沒有。我們必須正視它所沒有的東西,而不應該因為人物定裝很動人,故事情節很刺激,忽略了它其實本來可以傳達的其他事物。

 

 

 

 

 影集資訊

后翼棄兵》(The Queen's Gambit)─Netflix,2020

 

延伸閱讀:

我的悲傷不是病:憂鬱症的起源、確立與誤解》─左岸,2017

 

《我的悲傷不是病》中文版書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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