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逆行的角色認同

《浮雲》劇照。 

 

  在《浮雲》的前半段,有一段戲是這麼演的:

 

  富岡登門拜訪雪子的住家-那是間租下來的小房間,儘管破舊,棉被、衣食還是有的,總能算個遮風擋雨的棲地。這時的雪子自力更生的過著生活,已然不再相信富岡,兩人的重逢並非愛意吞吐,日常的寒暄暗雜齟齬。聊到一半時,突然有位美國士兵來找雪子,雪子立馬拋下富岡出門陪士兵,兩人有說有笑的離開。 

 

  雪子直到深夜才回來,富岡在家中靜靜坐著等她。兩人繼續交流著語帶諷意的言詞。當雪子提到了對這位年輕士兵的欣賞後,富岡問能否留下過夜,雪子立馬看出富岡並非一開始就想留下,而是出於男性的忌妒心及佔有慾,並出言指責他;富岡被批評得無話可說,留下幾句示弱的話後離開了雪子家。 

 

  雪子在家中坐了一會兒後,立馬奔出門外想追上富岡,但並沒有追上他。

 

  成瀨巳喜男善於捕捉人物枝微末節處,尤見於其對話戲的描寫,任何在角色上可延展為衝突的面向均充分發揮,對白外顯辭意與角色內在需求時刻的保持著衝突-無論明褒暗貶、委曲求全,甚而至詆毀自身求取道德自省式防衛;缺失了強烈戲劇動作,透過正反辯證維持張力的交談、行愛之名交投的惡語,是流竄全片的情慾脈動之根基;然而,隱於細膩的人物刻畫與對白角力下,精琢之處亦見於敘事上的技巧。《浮雲》絕非形式先行,核心必然為人物,但若細看,貌似精簡無跡的筆觸也存在幾處章法,它們潛行,使單一戲劇元素得以多面向伸展-日常生活的斷簡殘篇並非只能前行,亦能引領觀者隨之倒流,產生逆向的角色認同。

 

  《浮雲》開頭採「從中間開始」之敘事,故事始於戰敗後的日本,採回憶體方式帶出在越南佔領地時期兩人初遇的回憶;事實上,全片也大量的使用此番「回溯」式的敘事模型,任往事無限膨脹,以至幾近吞沒現下。文首之情節,雪子貌似對富岡再無任何信任,她對富岡言語中的諷刺與其舉止暗藏的狡詐已了然於心,直至段落結尾時,觀者才看到雪子對富岡那依然懷抱的深情。成瀨選擇在情節結束時才讓雪子展露真心的理由,固然是使雙方言語交鋒產生層次感,使其轉折不止於「連續性」,更可令前段表層下沈澱的更大衝突浮現-禮儀之下隱匿芥蒂,嫌隙之下又竄伏愛意。

 

關鍵戲劇動作的置後-雪子在富岡離開後,追出門外尋找其身影。

 

  本段後的一場戲是雪子的表兄前來索取借用她的棉被和衣物,亦可作為例證。這場戲對敘事的進展效用不大,目的更著落於角色背景的描寫,然則除卻細節化雪子之後的角色處境外,也使過往發生的情節得到一聲鳴擊回扣。前段中,雪子對待富岡的執拗很大程度源自她已能處理得當自己的生活,並不虧欠富岡任何東西,若沒有真心的愛情,就讓她獨自的支配生活;表兄的出現卻對觀眾的角色認同曲線作出了背反-她仍依賴著他人的照顧存活。亦如電影後段,雪子來找富岡,到了場次幾近結尾時,才點明了來由,她懷孕了-衝突在初始時退居其後,等待角色交流結束,再以逆流之姿現行,點亮過往的情節。

 

  並非意指統一使用本項敘事模型,而是指認慣用技巧,溯源式角色認同也帶出了本片另一項核心特色──「在一段情節中,重要的戲劇元素往往隱而不顯,儘管存在,卻未被直言」,它們緩緩沉積,等待繼後的發酵。不管是雪子穿戴著污姦她的堂兄送的頭巾、或是雪子與美國士兵的後續關係,初次登場時,都處於「延滯」的狀態,它們幾乎融於日常片段,使觀者不會意識到這些戲劇元素的伸展性,而這延滯在後往情節資訊供給時將築構角色認同之「逆行」,使觀者不再只順水推舟的與敘事繼續搖擺前行,而是隨著劇情推進,愈多情節出現後,我們會隨之審視過往情節時角色的心理狀態──因為當許多事情被言明後,往往使我們會站在不同的觀點看待角色們。

 

隱藏關鍵戲劇元素-雪子初次提起自己的頭巾時,以天冷、禦寒方面帶過。

 

  那這類處理會衰減我們所觀看的當下情節之戲劇性嗎?答案明顯的是不會,角色認同的回溯僅作為一項敘事輔助,成瀨壓抑當下情節戲劇元素在後續延展能力的可見性之技巧奠基於-這些元素確實是有理由延滯的,它們沒有顯露分毫的「藏」。每當首次被提及時,總被另一理由迅速覆蓋其後可能發生之變數,以暫時性的姿態融入日常-雪子第一次提起頭巾時,是因提及住所與天冷;美國士兵的首次出場,是被塑以如同對戰敗後日本女性心裡進行隱性施壓之角色;若將後段雪子拒絕富岡求歡時的一句「我不舒服」進行延伸,她可能不只是在委婉的拒絕富岡,而更是出於懷孕的身體不適。《浮雲》廣泛採取的敘事模型就像個倒扣的連環鎖,通往後續的戲劇元素隱而不見,面向過去的卻無限擴張。

 

  隱匿的前行,卻無盡的向後,《浮雲》中的愛是齮齕伏地的,它們苟活;在此番敘事策略下,兩人無休止的爭鋒相對不只於滿足立即的戲劇性,將具備動能的元素平順化之虞,除卻連結後續,更是有效地將戲劇效能回扣過往情節。正因衰減現下,使往昔情節堆積著未來的垢物,這或許是《浮雲》的敘事結構提供的最大背反-「同時指向過去和未來」,儘管富岡與雪子不斷的「向前走」,仿若於執意對抗逆流江川,一切卻指向那已然不在場之處。

 

 

電影資訊

《浮雲》(Ukigumo)-成瀨巳喜男,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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