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人間:愛慕劇團的《十月銀座街》

《十月銀座街》劇照,攝影:林布朗。

 

  對成軍6年的愛慕劇團而言,劇場的黑盒子已在《前鎮草衙我家的事》(2019)質變為熟稔的鄉壤,2020年的《十月銀座街》則相反地使街坊陌異化。同樣是愛慕劇團與社區結合之作,相隔一年的兩齣戲卻催生了截然不同的劇場味,導演宋淑明讓戲劇性無孔不入,逢處隨生,空間一再就地裂變。

 

  戲劇與在地居民結合,在專業與業餘、外來與地方間拉鋸。之於劇團,不無演出風險;之於地方,充滿想像與詮釋的危機。一方面是民眾在演出時的臨場反應無法預期,另一方面則是專業的精準演繹可能導致偽本土的質疑;雙面不討好的任務卻巧妙地化作愛慕劇團質問的尖錐:究竟,何謂戲劇?

 

  一年前在衛武營演出的《前鎮草衙我家的事》,宋淑明讓演員混入觀眾中一起進場。乍看無分別的入場,其實卻是由兩股人群與兩重說話方式所編織,演戲與來看戲的齊聲說話,對白混淆著日常對話,導演挑戰那橫亙在作戲與現實間狀似涇渭分明的界線,使戲裡戲外撲朔難辨。就像劇中混淆著耳熟的電台廣播與陌生的放送內容,復古的收音系統搭配上充滿未來感的聲光效果,還有在觀眾席接二連三迸出的戲劇場景,此起彼落,再再都讓人產生今夕何夕的錯覺,使衛武營的特殊空間質變為不無熟捻的破落家鄉。戲劇與日常的分界在演員來去自如的走動中消抹,觀眾被織入劇場與日常(戲劇與居家)的百納被裡,你的難題錯覺成我的困境,戲劇由是蔓延成切膚處境,同喜同悲,不能自己。

 

  遊走在戲劇與人間的幻術,《前鎮草衙我家的事》刻意抹去作戲痕跡,然則新戲《十月銀座街》卻反其道而行,大刺刺的用力演戲。

 

《十月銀座街》劇照,攝影:林布朗。

 

  2020年10月25日申時,高雄鎮華街138巷封街作戲,大陣仗拉紅線與放欄杆,全然懸擱此地就算不管制也早已沓無人煙的現況。沒落是日常,被加框的沒落倒成了展覽場,引眾圍觀。鎖街擺戲,古有野台戲的慣例,然而愛慕劇團不搭臺不造棚,不作戲的作戲像孔明的空城計,在光禿禿的寂靜中空氣凍結,散發著詭譎的戲劇效果。非日常不僅此一樁,一條敞開的空巷,被三股力量團團包圍:為了看戲從各地匯聚過來的大批觀眾,像是自家有熱鬧而喜孜孜的里民,以及隱身角落伺機而動的演員。

 

  戲開演的前三十分鐘,街裡巷外一線隔開,觀眾與居民的氣氛猶如兩軍對峙,裡外不停地好奇張望。場外觀眾引頸企盼,腦中盤算放行後該佔據哪裡才算搶到看戲的國王位置。隊伍還得時而左擠右挪,讓道給免排隊,自動晉升VIP的138巷住戶。他們一派輕鬆,不僅合法穿越禁線,優先入場,還牽著自家單車、摩托車隨意停擺於戲即將開演的商店街裡,讓人莫辨這究竟是待會的佈景道具,或者只是居民自己的交通工具,是很會演居民的演員,還是被觀看戲劇化的居民。在地居民平時走踏如廚房之地現在搖身變成特等貴賓席,從自家巷子裡饒富興致地眺望街外觀眾猶如再現張愛玲《等》的大戲。午後斜陽,戲還沒開演,看劇群眾的內心戲已經戰過一輪。此起彼落的手機向內向外交互攝影,吃瓜群眾也成了演員,鏡/境外反覆被折入鏡/境內。

 

《十月銀座街》劇照,攝影:林布朗。

 

  上回,正規劇院裡的《前鎮草衙我家的事》把舞台上下當作你家我家屋裡屋外,演員爬上躍下,彷彿不存在戲劇與現實之別。分線原是用來區隔不同空間且無可跨越,導演宋淑明卻一再跨越分線,讓分明的結構錯亂。空間不斷喪失原域,一次又一次的蛻變疊層,像劇中迷失/消失的時代青年們,辨不清自己所是,蜉蝣於搖墜欲跌的城牆底下。

 

  此次,在商店街中就地滋長的劇場《十月銀座街》,以紅線、欄杆、工作人員為暗示,在無界線處豎立一道隱形的戲劇牆,框出通往非日常的甬道。於是,過去乏人聞問的黯淡街巷與無臉孔的路人轉而張張澄明且重要無比,因為在這場演出裡無人置身戲外。觀眾被趕入巷弄,像圍觀演出的住戶,卻又像臨演般非屬在地;演員出沒於分岔小徑,忽顯忽隱,既在場也是不在場;跳動於不同時空情境的對白讓整條街的過往碎型幾何般疊加又碎裂;真假住戶混雜演員,多聲道的現場擴音俱現著台詞,疑惑與解謎多重滋生。就像甫開場即緩緩遠去的老人小孩,訴說著戲劇將展開可見與不可見的時空重層包圍,因為置身戲局之中已無處不戲。演員演戲偶也錯覺為路人,他們邊演邊走入仍在營業的商店裡,戲影層疊著現實中正顧店店員的身上,兩重世界既交疊又毫無搭話地分歧,恍若舊事卻又纏崇著新時代揮之不去。從不同方位不共時展開的多幕劇使住戶與觀眾找戲也頻頻看錯戲,忽覺演員鑽入音響箱裡讀劇演出,又感覺身邊人行跡可疑應當是劇裡安插,蛛絲馬跡都可能是戲的連續與斷裂,不僅無可錯過,更可自行演繹不斷擴增戲境。

 

《十月銀座街》劇照,攝影:林布朗。

 

  《十月銀座街》描寫二個婦人在餘生中對過往的回顧,抒情小品在住戶、觀眾與演員多維度的觀看詮釋裡,拼湊成古怪而充斥喜感的不協調空間,使不可能存在的多拼世界活靈活現地綻放眼前。就像《城堡》中,卡夫卡以昨日廚房、臥室與今早教室拼裝成內在於尋常世間卻「非此非彼」的絕對域外。被宋淑明再度敲醒的銀座街化身為米諾陶諾斯迷宮,把觀眾卡陷在戲裡戲外,微微領略了自己其實正在夢裡尋夢。

 

  《前鎮草衙我家的事》不斷覆/複寫空間,於是總有一個世界遭遇遺忘而彰顯其孤寂感;同樣是獻給了高雄前鎮,《十月銀座街》則顯露拼裝空間裡堂吉訶德的荒誕,貪嗔痴笑間隱然浮顯戲劇的本真性格。

 

 

戲劇資訊

《十月銀座街》─愛慕劇團,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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