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了,而我還想著他,這就是最痛苦的地方:《85年的夏天》

《85年的夏天》用電影的形式說出了許多純粹的東西,已經走到了與小說完全不同的體驗。

  

  《85年的夏天》不是什麼讓人盪氣迴腸的磅礡大作,然而卻做到了清新爽朗的簡潔改編,從一本青少年性小說改編成一部青少年羅曼史,讓我們看到了不一樣的歐容。這次歐容雖然也會玩敘述性詭計也會有他的小搞怪,但比對原著少了很多奇情多了很多情懷,以最樸素漂亮的畫面談論了一個男孩與另一個男孩還有一個女孩的故事。

 

  由於本片是採膠卷拍攝翻轉數位,因此畫面上便有了強烈的粒子感,色彩也更加飽滿,而這使得歐容得以揮灑其畫筆,讓觀眾從一開始肅穆的監獄再到盛夏的沙灘再到繽紛的樂園或下雨的餐廳,都享受著豐饒的色彩。也讓人好奇俊俏的金髮男孩艾雷到底做了什麼,為何讓這一切美好的夏日變成肅殺的監獄,為何讓瀟灑的大衛變成冰冷的屍體,艾雷對著觀眾說話,娓娓道來這降臨於夏日的死亡,本應青春的季節與年紀,卻蒙上了一層濃厚的灰。

 

  然後接下來進入觀眾耳中的,則是與死亡完全相悖的,充滿活力與節奏的音樂,以及亮眼提神的藍天白雲以及沙灘人群。

 

  電影從一開始就描述了一種令人似曾相似的情感,艾雷的「好兄弟」被一個女孩搶走,而他悵然若失。這段精準的描述了青少年間的曖昧情感,兄弟遇見女孩應該為他開心,然而身邊從此少一個人或者多一個人卻也是種難言之隱。電影特別強調這種特殊的情感在艾雷身上醞釀,那不只是「好朋友」被奪走的感覺,更是「夥伴」被奪走的感覺,而這個「夥伴」也是伴侶的「partner」,這種歧異保留了人類情感的模糊地帶,也是電影希望描寫的面向之一。而如果去看原著小說更有許多對「無意識到性的性遊戲」的著迷,隱晦又幽默的描述,存在於更年幼的主角與朋友之間。而歐容選擇淡化性描寫,反倒純化了本片的精神性需求,這與原作本來舊有的「主角在寫作」這件事合為一體,寫作就是一種不需要身體的性愛活動,既讓人感到愉悅又能在與寫作對象的互動之中更清楚自己是誰,換言之無論是虛構或者再現真實的過程,都必須面對要選擇書寫什麼,什麼不寫,哪些是你故事的一部分,哪些不是。

 

我們聽的是主角選擇告訴我們的故事,有些事情他記得很清楚。

 

  這正是將要選擇升學或者工作的艾雷要做的決斷,如同他告訴我們他認為重要的與挺拔男孩大衛的夏日時光,如同歐容選擇刪去許多原作小說裡主角的自白或者主角的作品內容,使得艾雷沒那麼喋喋不休。

 

  我們聽的是主角選擇告訴我們的故事,有些事情他記得很清楚,例如孤身一人遭遇船難的自己遇上神話式登場的大衛。來得恰如其時的大衛,不只拯救了艾雷的生命,也拯救了艾雷的心靈,讓他有了新的寄託。又或者是兩人後來的種種,而有些事他則已經忘卻,或不願細說,比如大衛與凱特在船上的曖昧,又或者其他的細節。歐容只給我們看他認為艾雷覺得重要的事情,比如艾雷如何與大衛邂逅,兩人又度過了怎麼樣的浪漫時光,電影甚至刪除了大衛家原本是唱片行的設定,而改成販賣紀念品店這種較貼近生活的店鋪。這段特殊關係帶來的特殊生活是電影重點,正如意外發生後變得憔悴陷入死亡陰霾的艾雷的生活是電影重點,一前一後的交錯,藉由反差讓我們想要繼續看下去。

 

  「他不在了,而我還想著他,這就是最痛苦的地方。」

 

  這是大衛提及自己父親時的心情。後來失去大衛的艾雷也能體會這樣的心情,這也是為什麼他需要寫作,因為寫作就是用在場的文字召喚不在場的事物,用文字的魚網將死亡之海卷走的一切重新帶回人間,如同奧菲斯以樂音打動冥王使其得以帶妻子回人間,艾雷也掏出打字機,以打字機的聲音試圖帶回這段已經進入墳墓的往事,而一切曖昧則逐漸清晰起來。

 

  喜歡歐容的觀眾會在本片看到歐容近年來似乎慢慢展現的素樸的一面,而非《八美圖》、《池畔謀殺案》、《登堂入室》等歐容過去作品給人的「事情沒你想的那麼簡單」的感覺,但有趣的是,正因為看過歐容過去作品觀眾在看本片時那種「事情沒你想的那麼簡單」的猜疑,最後變成「事情就是這麼簡單」的反差,讓人覺得這之中的素樸就像本片中的角色們一樣可愛。這或許也是歐容從《感謝上帝》這種對社會議題的探討開始有的轉向,歐容是不是開始轉向社會,轉向童年,而非純粹對操作文本的虛實、層次以及奇觀的著迷呢?

 

  《85年的夏天》用電影的形式說出了許多純粹的東西,已經走到了與小說完全不同的體驗。雖然歐容藉由改變敘事順序在本片加上了很強的懸念,但電影卻不只有懸念,以致於在我們得知事情真相後,仍然能夠享受這部電影。可以說觀眾就像大衛的媽媽一樣,看到這賞心悅目的一對在一起非常開心,因為飾演艾雷西的菲利克斯·勒費弗爾(Felix Lefebvre)與飾演大衛的本傑明·瓦贊(Benjamin Voisin)兩人之間的互動非常可愛,化學效應十分強硬,一個受一個攻,一個悶騷,一個會撩,一個愛情觀講求靈肉合一,一個認為靈肉分離也沒什麼不好,而這種觀念上的差異醞釀了兩人之後的決裂。從英國來,不自覺介入兩個男孩之間的女孩凱特,也在大衛退場後與艾雷有曖昧的交會,兩人介於情敵與朋友的關係,都使得電影希望捕捉的情感曖昧又多了一個例子,如同與艾雷互動的學校文學老師,勒費爾先生,似乎也與學生的關係匪淺,有趣的是飾演他的演員是梅維爾·珀波德(Melvil Poupaud),多年前他還是鮮肉時曾飾演過法國名導侯麥的《夏天的故事》,而那也是一個關於尋找夏日情人,尋找夏日羅曼史的故事,可以看出歐容找他來本片演出的別有用心。同時,文學老師與學生的情節也讓人想到歐容之前的《登堂入室》。

 

在樂聲繽紛的舞池裡,大衛輕輕從背後給艾雷掛上耳機,讓《Sailing》進入他耳中。

 

  電影裡充滿了許多就算不搭配話語也很美的影像,比如艾雷坐在大衛的身後緊抱大衛兩人在風中緊追速度,又或者是兩個人勻稱有致的胴體一前一後形成山巒,以及在樂聲繽紛的舞池裡,大衛輕輕從背後給艾雷掛上耳機,讓《Sailing》進入他耳中,在那一刻,吵雜的人間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艾雷追尋的天堂,這也成就了後面一看到大衛遺體或墳墓就抓狂失控的艾雷如何實踐兩人「在對方死後要在對方墳上跳舞」約定。本來猶豫不決甚至動彈不得的艾雷,在戴上耳機後越跳越狂野,哪怕看起來有點傻氣有點可笑,卻也很可愛療癒,如同穿著被扯掉一半女裝,倉皇騎腳踏車逃離停屍間的艾雷。歐容知道怎麼拍能做到穠纖合度,不會太少而導致使這段戀情淪為純粹知性,不會太多而導致這段戀情淪為純粹性慾,不會太滑稽導致本片過於輕佻,不會太嚴肅導致本片過於沈悶。反倒是說清楚了那種青春裡的曖昧以及與該年紀的經驗與知識不成比例的巨大熱情和活力,是如何讓兩人關係中的情感小事都被展演的宛若史詩。

 

  從以文字織成的網捕撈回被死亡之洋帶走的愛人,再到完成作品,交出作品,解開束縛愛人的魚網任其自由。書寫意味著一種對回憶的再現,而書寫的完成則代表一種對回憶的定調,不是事實是怎麼樣,而是我們如何詮釋事實然後使其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電影最後艾雷巧遇之前被大衛搭救,在路上酒醉的俊俏男孩,兩個人搭上了船,遠離一切。《85年的夏天》是一部關於成長的青春電影,而成長正代表著對生命某部分的定調與埋葬,還有告別。歐容做到的舉重若輕以及大刀闊斧的對原著的俐落修剪,都使得本片令人想一看再看,因為這兩件事乍看簡單,實際卻很少導演能夠做到,或者是被原著拖著走,或者是改得面目全非,偉哉歐容,不愧是實力穩健的電影鬼才,才能將這個乍看簡單的夏日故事說得色香味俱全。

 

 

 

電影資訊

85年的夏天》(Été 85)─François Ozon,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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