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情過後抬頭挺胸的回家,因為有Uber:《恣意橫行》

《恣意橫行》中文版書封。

 

文|Mike Isaac

譯|林錦慧

 

  如果真如蘋果的「不同凡想」廣告所說,矽谷是由「瘋子、格格不入者、叛逆者、麻煩製造者」所定義,也就是由駭客和技術革新者組成的反文化勢力所定義,那麽,後經濟衰退年代的矽谷則是由另一股勢力所形塑:MBA畢業生。

 

  二〇〇八年金融崩盤之前,商學院學歷可以在高盛謀得資淺投資銀行員的工作,也能在管理諮詢公司麥肯錫(McKinsey)找到一份年薪六位數的顧問工作,但是時代不同了。金融業和顧問業在金融危機後光環盡失,商學院畢業生開始意識到西岸有新的機會。

 

  矽谷的氣候比較好,三餐、洗衣、健身房都是公司買單,不必做摩根大通菜鳥替資深交易員做的苦差事,最棒的是,科技人(還)沒有被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痛恨,「占領華爾街」那群人也沒有跑到公司前面露宿紮營。到二〇一五年,已經有百分之十六的MBA畢業生進入科技業,是人數第三多的產業。當時矽谷一百五十多家「獨角獸」當中,有將近四分之一是商學院畢業生所創,Lyft共同創辦人約翰.季默投身科技業之前就是雷曼兄弟的實習生。

 

  Uber 比其他科技公司更看重MBA(這個學歷意味著具備商業嗅覺,而且通常具有雄性支配欲的心態),這並不是說每個MBA畢業生都是混蛋,只是很多混蛋MBA畢業生進了Uber似乎都如魚得水。

 

  在Uber,殘酷好鬥是資產,不是負債。根據Uber核心價值第二條:在唯能力是問的體制裡,一定是最佳點子勝出,一定是最狂熱追尋真理的人脫穎而出。卡蘭尼克認為鬥爭是好事,「冠軍心態」(核心價值第四條)讓他身邊都是「勝利者」,他也只想跟勝利者共事。

 

  不過,等到Uber讓一群充滿雄性支配欲的MBA畢業生同處一室,「冠軍心態」就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了。「不是弄死別人就是被別人弄死」成了Uber的不成文守則,一不注意背上就會被某個想超前的同事刺上一刀,只有踩著別人才能往上爬成了很多人的信條,只有具備奪權意志才能受到卡蘭尼克青睞。

 

  賈許.莫爾勒就是Uber的模範員工。身為紐約市總經理,他掌管的是Uber最大金雞母之一。大學主修數學、擁有紐約大學(New York University)MBA學位的他,體現了Uber所謂的完美典範。莫爾勒結實矮胖,有張拳擊手臉孔,下巴厚實,隨時準備挨一拳的模樣,稚氣笑容加上稀疏髮際線,讓他看起來既年輕又年老。剛邁入三十歲的他,給下屬很大壓力(如有需要甚至不惜恫嚇),絕不接受藉口,而且對鬥爭樂此不疲——在紐約這個有全世界最強勢運輸工會的城市,這點非常重要。

 

  莫爾勒會讓同事互鬥,看看誰的表現能獲得他讚賞或取得較好成果——這也是卡蘭尼克信奉的策略。他對部屬的小恫嚇有時是從個人小缺陷下手,譬如同仁要跟他討論某個企畫案的時候,他會檢視同事日漸後退的髮際線。他會當著全辦公室面前大談某個同事的缺點,稱讚贏者,羞辱輸者。

 

  莫爾勒覺得他是在增強同仁的自信,他認為設下高期望是很好的管理策略,但是根據兩個同事的說法,他在辦公室根本就像矮小版的畢夫.譚能(Biff Tannen),也就是電影《回到未來》(Back to the Future)裡的高中生惡霸。

 

  莫爾勒有一隻小小的、蓬蓬的白色迷你貴賓犬,叫做溫斯頓(Winston),老是對著某些同仁又吠又咬,一刻也靜不下來。莫爾勒總愛把溫斯頓交給來到紐約辦公室的公司高層,拍下他們抱著溫斯頓的照片(愛狗之情程度不一),然後貼到溫斯頓自己的Twitter帳號@WinnTheDog。他離開Uber後,有一天在Twitter貼出溫斯頓在Citi Bike旁邊大便的照片——Citi Bike是紐約市的藍色出租自行車,由Lyft經營。

 

  紐約辦公室一些女性則有被管理階層孤立的感覺。在某些同事看來,莫爾勒似乎跟自己的「兄弟們」在一起比較自在,也就是跟他一樣有兄弟會公子哥心態、雄性支配欲旺盛的男性,這點從辦公室文化可明顯看出。

 

  但無論設下的業績數字多高,莫爾勒總能達標,而這才是Uber最重視的。業績上的成功讓莫爾勒在位子上安安穩穩坐了好多年。要維持那樣的好表現,辦公室上上下下勢必壓力爆表。每個城市的同事個個都工作到很晚,有人週末從來沒休息,無法跟家人好好享受假日。上司半夜打電話給同事司空見慣,紐約同事如果要跟東南亞或澳洲同事說上話,必須凌晨兩點開電話會議。公司雖然有免費員工餐,但是莫爾勒仿效卡蘭尼克的做法,晚上八點十五分才開始供應。

 

  有個主管是同事眼中違法亂紀之人,卻是卡蘭尼克的愛將;換句話說,不管他對部屬如何惡形惡狀都不會有事。有一次在一場氣氛緊繃的同事聚會上,這個人說某某同事是「死娘砲」,雖然有人投訴,他還是沒受到任何懲罰。有卡蘭尼克罩著就不必承擔任何後果。

 

  還有些主管會用威脅的,揚言把業績不好的同事通通降級。里約熱內盧有個主管一不順心就大吼大叫或把咖啡杯扔向部屬;同事要是沒達到業績,主管們就拿著棒球棒威脅伺候。有一次,里約那個主管狂罵某個同事的表現,罵到那個同事當著全辦公室面前落淚。這位主管後來跟一個直屬部下交往,公然在辦公室偏袒她,造成同仁不滿。儘管如此,里約熱內盧是Uber績效最好的市場之一,雖然有不少人向人資(HR)投訴,那個主管依舊我行我素。對領導階層來說,只要能達到業績數字,你做什麼都沒關係。

 

  人資部門在Uber並不是特別強大,跟法規遵循部門一樣,比較像聊備一格,由營運總監萊恩.桂夫斯兼著做。人事主管蕊內.愛特伍德(Renee Atwood)碰到問題照理說應該向桂夫斯報告,但是桂夫斯的心思並沒有放在HR繁雜的日常瑣事,愛特伍德顯然有心無力,HR連員工投訴的速度都跟不上,更遑論處理或解決。就連應徵者在應徵過程中也受到苛刻待遇。Uber 設計出一套演算法,能算出應徵者能接受的最低薪,這套方法很無情但好用,替Uber省下幾百萬美元的配股。

 

  卡蘭尼克也找到其他省錢方法。在比較先進的市場,Uber人氣高,需要投注的補貼比較少,公司高層於是想方設法提高利潤。Uber的利潤通常是固定比例抽成,每趟車抽走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的車資,其餘才是司機所得。

 

  這套做法一直持續到二〇一四年,有個高層靈光一閃想出一個新的收費名目:「安全乘車費」(Safe Rides Fee),每趟車加收一美元。當時Uber在企業部落格一一羅列這筆費用有其必要的原因:「安全乘車費讓我們能持續致力於提供最安全的平台給Uber乘客和司機,包括領先業界的司機背景審查、定期車輛檢查、道路安全駕駛教育、app內建安全功能的開發、保險。」乘客就算注意到多了這筆費用也少有抱怨,很多人認為反正可以讓自己更安全,多付點無妨。

 

  實情可沒那麽崇高。根據負責這次加收費用的員工所述,是因為Uber的保險成本呈倍數上漲,才想出用「安全乘車費」的名義把每趟車的純利提高一美元。換句話說,美國人每搭一趟Uber就多貢獻一美元給Uber,當然沒有司機的份,一美元幾年累積下來也是上億,是相當可觀的收錢門路。然而,這筆錢收了之後卻從來沒有專門用於提高安全。「道路安全駕駛教育」只是一個簡短的線上影音課程,app內建安全功能也是過了幾年才列為優先事項。一位前員工說:「表面上說是為了提高乘車安全,其實是為了提高利潤。噁心死了。」

 

  反正Uber整體調性本來就不是講究專業的組織,員工(往往剛從大學畢業)不時會在企業部落格貼一些不成熟的內容,有個員工還創了「光榮搭車」(ride of glory)一詞,形容一夜情過後的清晨所搭的Uber。「以前,你醒來會開始恐慌,連忙在黑暗中翻找你的毛皮大衣、天鵝絨吸菸外套(smoking jacket)、或是你們這些趕流行年輕人穿的任何衣服,」那則貼文寫道,作者是布萊德利.佛泰克(Bradley Voytek),Uber的數據科學家,「然後在黎明晨曦下走長長一段路回家。」佛泰克是專業的認知神經科學家,加入Uber是因為Uber這麼龐大的數據庫讓他有機會深入窺探人類行為,即時看著各城市人們上上下下Uber,彷彿觀察他自己養的人類螞蟻窩。

 

  「不過那是以前,」佛泰克繼續寫道,他說那些人現在改搭Uber了,一夜情過後的清晨從陌生人家裡搭Uber回家。他開玩笑說:「世界不一樣了,『羞愧步行』(Walk of Shame)已經不再。我們現在活在有Uber的世界。」

 

  除了不成熟員工和惡霸主管,真正的戰爭其實發生於部門之間,爭奪這家公司最有價值的獎品:獎勵金。

 

  「獎勵金」是Uber免費發給乘客和司機的錢。這筆錢是Uber的虧損,但是無所謂。一來,如果靠這筆錢帶動市場需求,就算Uber日後不再提供免費優惠,民眾仍然會繼續搭乘。再者,卡蘭尼克有把握錢再募就有,一定有

 

  到二〇一五年,Uber每年在全球各地獎勵司機和乘客的花費已經超過二十億美元,即使是資金最雄厚的新創,這種燒錢速度還是很嚇人。在Uber 內部看得很清楚,誰掌控這筆獎金誰就掌控權力,所以各個部門無不卯足全力,企圖分食更多這塊大餅。獎勵金是業績成長的最短捷徑,而業績成長就會有紅利、升遷、高層讚賞隨之而來。Uber有個業務成長部門,由艾德.貝克(Ed Baker)領軍,他過去是Facebook副總,為Facebook帶進數百萬新用戶;另外加入這場戰局的部門還包括產品、營運、財務。

 

  卡蘭尼克很喜歡這樣。他的管理方式就是讓各部門互鬥奪權,直到勝利者出線,他認為用這種方式來判定誰最有才幹是最公平的。

 

  但他沒看到的是(也有可能是他選擇無視),種種政治惡鬥在他背後上演。大家都很清楚,如果要繼續受寵的話就不能「真的」挑戰TK——TK是員工對卡蘭尼克的暱稱。

 

  如果你膽子夠大敢挑戰卡蘭尼克,你最好要有客觀確實的數據能佐證,卡蘭尼克聽不進別的。多年來,總經理們不斷懇求卡蘭尼克讓他們在app內建小費功能,讓乘客下車時可以多給司機幾塊錢,簡單一個動作就能博得廣大司機們的好感,更何況Lyft早就提供了。可是卡蘭尼克仍然堅決反對給小費,他認為Uber的好就好在「無阻力」(frictionless)的支付方式,乘客下車的時候完全不必想到錢的事,增加小費功能等於要乘客再打開app一次,這在卡蘭尼克看來完全沒有必要,他並不明白(或不在乎)小費對Uber司機的生計有多大幫助。

 

  偶爾會有人反駁他。有一次卡蘭尼克跟艾朗.修克勞特(Aaron Schildkrout)一對一辯了起來,高瘦精實的修克勞特當時是產品主管,後來高升司機部門總管。修克勞特頭腦犀利,是天生好辯的文青類型,總是穿著一身黑,戴著厚框黑色眼鏡,一頭深棕色亂髮很少梳理,跟他談話最後常常會談到哲學領域,他在哈佛和芝加哥大學(University of Chicago)念社會理論,喜歡思考人類行為背後的原因,而不只是探究人類有哪些行為。進入Uber之前,他自己創業當執行長,開了一家約會新創,做領導人的那些年學到了很寶貴的經驗,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知道什麼時候該挑戰執行長。

 

  一次會議上,卡蘭尼克做了一個產品方面的決定,是他一整天下來所做的十幾個決定之一,但是修克勞特不贊同,開始連珠炮點出卡蘭尼克的計畫可能出錯的地方,同時也提出自己的做法。兩個人來來回回,爭論到後來變成隔空互吼,滿桌子同事坐在兩人之間,個個尷尬無語。等到兩人吵完,修克勞特身上的灰色套頭運動衫已經溼透,但是他吵贏了,也贏得卡蘭尼克的敬重。

 

  對這群年輕有為的工程師來說,贏得卡蘭尼克的青睞是有價值的。他很擅長激起人們內心的熱情,既像戰時將軍也是勵志大師,總是把Uber的戰鬥定位為「敵我對抗」。只要卡蘭尼克認為你是真正的信徒,是隨時可以為了目標「超熱血」的人,他就會注意到你,或許會打賞一些關注的眼神給你、在Uber大廳跟你很快「即興激盪」一下、跟你走一圈迸出一些點子,或者在公司全員大會時大喊你的名字,不管是哪一種,員工都喜歡獲得他的青睞,也拚命維持得來不易的青睞。

 

  對卡蘭尼克核心圈子的人來說,最高榮譽是獲准參加晚上十點在Uber總部進行的祕密會議。在這個夜間會議上,卡蘭尼克跟他欽點的一組人馬會構思新方法,謀劃如何用他募來的龐大創投資金跟對手比拚。他喜歡給計畫取代號,這個夜間戰略會議就取名為「北美冠軍系列賽」(North American Championship Series),簡稱NACS,意指Uber跟Lyft的競爭。

 

  最最幸運的員工可以參與「黑金」計畫(Black Gold),「黑金」這個代號是為亞洲戰略會議所取,背後有個特殊緣由:「黑金」是指政治腐敗,「黑」勾當則由黑道負責執行——也就是亞洲惡名昭彰的幫派犯罪。

 

  Uber以「黑金」為代號也意味要「玩陰的」,因為它面對的是一個手握大把金錢的中國對手。

 

(本文為《恣意橫行:違法手段×企業醜聞×內部攻防戰,Uber如何跌落神壇?》部分書摘)

 

《恣意橫行》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恣意橫行:違法手段×企業醜聞×內部攻防戰,Uber如何跌落神壇?》 Super Pumped: The Battle for Uber

作者:Mike Isaac

出版:寶鼎

日期: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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