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寄生獸盤據的世界,做個詩人比做偵探好:《凶線第六感》

《凶線第六感》劇照。

 

  《凶線第六感》不是一部評分特別高的電影,甚至我個人對其結尾處理也不太滿意,然而其確實有值得欣賞之處,可以說是珍康萍不為人知的異色美食。適合吃膩端莊正餐而想來點狂野料理的你,把你塞進一個中年慾女的身體,讓你體驗她所處的那個危險世界,那並非異界,而是處處充滿誘惑與深淵的日常。

 

  好笑的一點是台版DVD可能是為了促進賣相,不知從哪找來梅格萊恩沒在劇中出現的黑衣開胸捲髮圖片放在封面,在那露出二分之一的胸腺上,頭顱還明顯上了妝化了飽滿唇蜜,她雙手叉腰自信且挑逗的看著觀眾,儼然秀色可餐的佳餚,DVD封面上還寫著這樣的文字:「梅格萊恩有史以來最大犧牲,全裸演出的驚悚火爆情色作品。」

 

  簡直就是惡趣味似的用虛構封面的「胸線第六感」呼應台灣翻譯片名的「凶線第六感」。

 

  但其實背景明明就有梅格萊恩在本片一頭稻草的長髮造型,長髮造型下沒有經過太細緻處理,以致於看來有些皺紋與倦意的臉孔與髮型,與其說她像封面那個外放勾人慾火的性感尤物,不如說是完全相反、一個內斂乾枯壓抑的疲憊女子。在本片裡,她不是要服務觀眾的眼睛,而是要當個觀眾,用她的眼睛探索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男人是寄生獸,不知是誰把屍塊丟在她家附近,讓她牽扯進了這起案子。

 

  馬克魯法洛的裸體沒放上封面反而可惜,在本片裡我們可以難得看到一個不是憨厚老實而是看來有些奸巧邪氣的馬克魯法洛,那時他有點含糊慵懶的口音不像現在是種老實人的象徵,而是一種話中有話的機巧。年方35的他作為一個有鬍子的警探,性感粗壯,卻又細膩誘人,在秀色可餐的程度上大勝疲憊的梅格萊恩,讓人不由得感慨如果《波西米亞狂想曲》早點開拍,或許他也可以拿到一個影帝。

 

《凶線第六感》劇照。

 

  很難說台灣翻譯的有點菜市場又過於文雅的「凶線第六感」與中國翻譯的過於直白卻又微妙中肯的「裸體切割」哪個比較正確,因為電影也是這樣曖昧的存在,「凶線第六感」指涉的是梅格萊恩飾演的女主弗蘭妮對兇手的第六感直覺。電影裡在陰暗的地下室逃避學生的她,看見一個女人替男人口交,男人手上有黑桃三,而不久之後這個女人的屍塊(因為這部片有被切割的裸體,所以取「裸體切割」也很一語中的)會在把她與這起案件牽扯在一起,而她也看到辦案的警探馬龍手上也有黑桃三。

 

  然而馬克魯飾演的辦案警探馬龍卻否決自己當天也在酒吧,當然也沒見過那個女人。

 

  他在說謊,她如此深信,然而她卻故意讓自己與他越走越近,而不顧自己隨時間推測出的對方有可能是連環分屍殺手的可能性。她甚至跟他翻雲覆雨,如同作為教授文學的英語教師,她擺弄富含性與暴力的俚語,挑動看似知性的黑人學生心中的情慾。在生活的周遭,從為商業與生活服務的各種標語找尋能塞入自己口中,咀嚼玩味的詞語,這些詞語都不是為了給她咀嚼玩味而生,卻依舊在她的口中跳動時給她帶來歡愉。

 

  她曾問過一個沉迷於尋找男人上床的朋友,有沒有試過意淫,但她的朋友卻說身體不觸碰的性愛有什麼好玩的?

 

  當然,她朋友是住在脫衣俱樂部上方的低知識女子,而她可是在課堂教文學的高知識份子,所以比起大家可以有的身體性愛,頭腦性愛當然可以說是一種她的特權。雖然歸根究底來說,所有身體性愛都是一種頭腦性愛,只是走了更遠的路讓頭腦感到歡愉而已,但身體性愛求助他人,而頭腦性愛則只需要調度自己的觀察力與想像力,如同閱讀一篇文章產生的悸動與顫抖,在那裡他人只是一種等待分割重組的美學材料,而非一種能與我們互動的主體。

 

《凶線第六感》劇照。

 

  當她初次拿到警探馬龍的名片時,她在警探走後先是將名片在嘴邊滑動,接著將因被名片邊緣割傷而染紅的名片釘到牆上,彷彿這是他們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一樣享受的看著名片。

 

  以此來看,這部作品的特殊之處當然不只在於梅格萊恩居然可以如此邋遢,也不只在於馬克魯法洛居然可以如此性感,而是其告訴我們,與男人不同的是,女人一開始生活的世界就是充滿危險的寄生獸世界,因為她們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有沒有男人覬覦的美,不是因為她們被公認為美而被殺害,而是只要她們被殺她們的人認為是美的就有可能會被謀殺。知性卻喜歡研究連環殺手的學生,分手卻死纏爛打的男友,還有最令她恐懼又深受吸引的警探馬龍。

 

  當一起又一起的分屍事件不斷發生,弗蘭妮對他們對自己的肢體觸碰也時常搖擺於被殺害的恐懼以及要被強暴的興奮中,而這是弗蘭妮這個角色最獨特的地方,作為主角的她並不是個偵探,不是積極的要解開兇手是誰,並將犯人逮捕歸案的人。儘管她確實不時想著「誰是兇手」但她更像個詩人,進一步的以「誰是兇手」為前提,想像著各式各樣由此而來的可能性。

 

  於是片中的兇手(其從一開始就被潛在的認為是男性,當然了,會殺害女性還會給女性婚戒的,除了男性還有誰呢?)跟著弗蘭妮彷彿是在忽遠忽近的做著一樣的事情,他在暗地裡切割女性,而她在明面上分析男性,又或者將詞從句子裡拆出來,如同他將頭從女體上割下來。他們跳著舞,就像弗蘭妮藉母親話語而想像出的父親母親在冰天雪地裡共舞,而父親為了這一段舞捨棄了自己的未婚妻。

 

  但在她的另一段從這段想像變形的狂想裡,那一天,母親跌坐在冰面上,穿著冰刀的父親迎面而來,先是切斷了母親的腿,一段又一段,然後最後朝她的脖子而來。

 

  而一切都在珍康萍詩意場面調度,畫面還有攝影裡,唯美的呈現給觀眾,彷彿這不是一場又一場的兇案與逃亡,而是一場又一場的朗誦與慢舞,不是關於生命的逝去,而是關於婚姻的劇場。

 

《凶線第六感》劇照。

 

  珍康萍所編寫的結尾反轉,以推理作品來看可以說是莫名其妙,除非你用一種詩意的眼光宣稱,其實預兆早已出現在真兇桌上,他藏匿斷手的地點就被他以微縮模型展示在桌上,彷彿是在嘲弄來來去去的同事沒有人會發現他的罪行。如同要藏匿一片樹葉最好的方式,就是將其藏匿在樹林裡,而要藏匿一名女性屍塊或者要分解女性的地方,當然就要藏匿在女性朝思暮想的燈塔那裏,因為她們都想「到燈塔去」

 

  無獨有偶,近期要上映的《女也》、《女性日常》也在探討這個主題,關於這個我們引以為常的世界,對女性而言是否其實是寄生獸盤據的世界,是否對女性而言,男性最可怕的一面並非是粗壯兇猛的怪獸,而是在於那種隨時變異的「不確定性」。於是,如同當一名女性被丈夫殺害時,其他人往往會驚訝於那名丈夫平時待人謙和且文雅,那種在爭吵中朝妻子臉上潑熱湯,或者是跨越朋友界線不顧多次勸阻而要進行的插入或磨蹭,每一次的變形幾乎都是跳動式且令人難以預期的,行凶者不見得是樣板式那種抽著煙嚼著檳榔的粗壯者,因為哪怕是最瘦弱的男人,都會爆發出一種深藏不露的粗壯,猶如寄生獸前一秒還在跟妳吃早餐,後一秒就把妳的頭整顆吞掉。

 

  當謊言的證據在警探口袋裡,而被矇騙上銬的他嘶扯著喉嚨要她解開手銬,彷彿是《突變第三型》裡的怪物用人臉聲稱自己被誤會,沒人知道他是不是,搞不好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人類身體與怪物身體的切換間那種跳躍時常是令人難以置信的。

 

  所以她們不需要生活在北極,不需要挖掘到外星生物,只要打開門,走出去,到了晚上,就開始每一天的狼人殺。

 

  有別於黑色電影裡常出現的「不確定性」代表的人物類型「蛇蠍美女」,《凶線第六感》揭露的不是張無忌母親死前囑咐他的:「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而是無論漂亮或不漂亮,男人似乎都會騙人,男人似乎都會成為謀殺犯,如同弗蘭妮的母親因為一時的浪漫接受父親的求婚,但兩人其實到最後都沒有真正結婚,而只有肉體上的關係,因為懷孕加上丈夫跑掉,她母親的人生也因為這個生命而被謀殺掉了。男人賜給女人的婚戒在片中同時也是片中殺手殺掉女人分屍後留下的婚戒,於是這成了一種女性自嘲的具體呈現,關於「婚姻是愛情的墳墓」,被改寫成了「婚姻是女人的墳墓」或者「一個女人只在結婚前是完整的」的種種與婚前與婚後,完整與分屍相互對照的隱喻,都讓這部倉促結束的電影更加令人玩味。

 

  電影結尾乍看快樂結局,殺掉真兇的弗蘭妮來到被誤會的警探馬龍身邊,他因被誤以為是真兇而被銬了一夜,而渾身是血的弗蘭妮躺在他身邊,在他的臂彎下歇息,然而此時卻不知道是誰的手將門給關了上來,於是世界再度陷入一片黑暗。

 

  「就在此時此刻,他還不是寄生獸,他還沒有張開大嘴,把我一口吞掉,真是太好了呢。」

 

  我想像弗蘭妮如此想。

 

 

電影資訊

《凶線第六感》(In the Cut)-Jane Campion,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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