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閹割的大師:七等生《削瘦的靈魂》

在這張和藹的臉背後,是一個充滿沮喪與憂鬱的人生。

 

  曾以《白蟻─慾望謎網》入圍金馬新導演的朱賢哲,這次仍然圍繞他擅長的「慾望」此一主題來拍攝文學大師七等生的紀錄片,片中交錯以七等生作品所翻拍的影像還有七等生作品的誦聲,再現這位離經叛道的作家的一生以及他的掙扎,關於對社會威權的終身鬥爭之失敗與無奈,以及對人是什麼這個問題的解答與企圖。

 

  電影開始不久,我們就看到七等生上台領受國家文藝獎,然而他卻沒說什麼話,事實上除了謝謝政府機關的廢話外他什麼也沒說,當然也沒像大部分台灣人一樣感謝自己的家人,或者像大部分奧斯卡得獎人一樣闡述自己的理念。

 

  他是個削瘦的人,無論是外型或所說的話都是如此,有別於他的畫作裡那個被他自己描述為「精神病人」的,有震懾力的神情,他自己看起來倒是面容慈祥與和藹,而在這張臉之後的,是一個充滿沮喪與憂鬱的人生。

 

  「從我六歲起,我就沒快樂過,直到現在也是如此。」老年的七等生面帶笑容的說,在片中我們看不到他任何激動的神情,也使得缺乏表情變化的他的臉彷彿一張面具,脆弱的紙面具。

 

  他痛恨自己的父親,然而當父親死時,他卻沒有解脫,而是更加痛苦,因為他根本就還沒打倒「那個搶走母親」的男人,也還沒成長到能將這股憤恨投射到外人之上。

 

  七等生總是來不及打倒什麼,他想打倒的對象就自動湮滅或者是幫他解套了。以這樣的觀點來看,他那些乍看中二的「我的痛苦、我的慾望也是這世界的痛苦與慾望的一部分」甚至是「我代表全人類」似乎就有道理多了。在文學上他的戰鬥是「我不用幹掉他們(因為他們也想幹掉我這個「孩子」),他們自己會被自己幹掉(氣死)」,在政治上他的表態是要既反對入台的「大中華意識型態」也反對後起的「大台灣意識型態」,進而以聽來有些空洞的「大宇宙意識型態」來藐視這些對他創作不涉政治而有所微辭的人。不過你甚至不能說他是個世界主義者,也莫怪乎他當時的同齡人貼上「個人主義者」、「虛無主義者」這其實不太妥貼的兩個標籤,但他依舊總是聽之任之。

 

  他總是等待,總是被動,這是他的戰鬥模式。

 

他總是等待,總是被動,這是他的戰鬥模式。

 

  這是他年輕時就站穩的「唾面自乾」之姿態,而這當然包括電影裡他那大多以虛構影像再現的妻子,這些虛構影像取自七等生作品裡的妻子,而非實際妻子,唯一疑似七等生妻子本人的影像,只有那遠遠的在佛像前跪坐的,剃度後的,看不見臉的女人──這也可能是用來再現妻子出家時的虛構影像,而非七等生妻子本人。

 

  她的話語以文字體現在被特寫的書信上,對於無心經營家庭,卻又在外偷吃的七等生,上面沒有怨懟,而只有全力奉獻家庭,期望他別再感到「孤獨落寞」的祝福。

 

  七等生對這些事情的反應是沉默,如同女兒說的,他知道他在法律上有錯,也在情感上傷害了對方,卻從未為此道歉。

 

  這是七等生一貫的消極抵抗的模式,也就是前面所說的「唾面自乾」之姿態,如同《我愛黑眼珠》裡,面對妻子呼喚的男人,藉由「假裝沒聽見而不予回應」來抵抗作為丈夫的義務。

 

  義務構成秩序,而七等生對秩序有種厭惡,為何?

 

  我們可以感受到,七等生在人生的起初,孩童時期,就已經被雙重的父性權威給重創,那就就像是在陰莖還沒發育前就不斷給予重擊或者是時常以言語嘲弄其存在而導致的,器質性的或心因性的性創傷,一種是被父親綁起來打,一種是虛構影像裡被警察「發現」自己埋起制服,躺在海邊,而被推擠或者然後半被迫半自願的「把自己關起來」。這樣的影像當然令人聯想到白色恐怖式的刑求,如同《牯嶺街少年》裡小四的爸爸被隔離起來,忍受孤獨與恐懼一樣,令人想起後來被小四殺死的女孩小明的名言:

 

  「我就跟這個世界一樣,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

 

  七等生的消極抵抗正是對這個不會改變的世界的最大控訴。

 

  而這也構成了每次他面對外力時的模式,躲到一個空間裡,又在這個空間裡創造出超越這個空間的空間,就在那一行又一行的字裡行間,在虛構空間時那是海邊的一個廢墟,在現實空間時則是他那用裸女圖貼的黑漆漆的房間,他在這樣的地方進行思想也進行創作,什麼都不管,甚至讓妻子帶著孩子在街上亂晃,直到他走出這個黑暗空間……

 

  秩序是如此無堅不摧,唯一能顛覆秩序的,只有與秩序逆反的思想。

 

  七等生被權威傷害過,無論是被父親、被老師、被教官、被政府陋習、被文學界的大人物……

 

  以致於他反對權威,但同時也造成他無法成為權威,這名「大師」無法在子女面前成為父親,女兒說他總是不看他們的成績單而讓他們自己蓋章,而兒子則說父親對於自己能考上建中並無太大反應,他們兩個異口同聲的都贊同作為父親,七等生並沒有參與子女的成長太多。

 

  因為他已經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文學,一種拒絕秩序而非毀滅秩序的文學,由此他不是拒絕成為父親,而是無視了成為父親這件義務,並以文學作為自己無視的合理性。

 

  故他是存在主義嗎?或許也不是,因為存在主義根本上是要人積極選擇的,而這是我們在七等生身上看不太到的成份,電影既已將他的創傷作為他這個人的起源,也就隱含著他的存在早已蘊含在他的本質之中,而不可能超越他的本質。

 

這些虛構影像取自七等生作品裡的妻子,而非實際妻子。

 

  電影裡的女人令人玩味,尤其是他的女兒,雖然長得不那麼像爸爸,卻又有一絲七等生的削瘦,而她在紀錄片裡卻一反外表,不時聲音清朗的指出爸爸的各種弱點與可愛,包括他被女兒在外撞見姦情時的尷尬與羞恥的反應。而他的情婦同樣是有生命力的人,說起七等生這個比他年齡大上許多的愛人,與其說是談論愛人卻反而更像自己的孩子,尤其是當她說她發現自己事事順從七等生後,因為覺得喪失自我而失去活著的意義時,難道不正像一個被小孩吸乾母乳乃至於生命的母親嗎?至於那些長得像七等生的堂妹們談論七等生時也彷彿是在談論一個大孩子而非一個大人。

 

  「雖然他年紀大很多,但他有一對孩子般的黑眼珠。」情婦如是說。

 

  當七等生意識到自己是個被閹割者,而不如其他人被閹割卻不自知時,卻又不斷在反抗行動中挫敗,我們或許可以稱呼七等生為「思想的巨人,行動的侏儒」,然而在此這卻並非貶意,而是褒意,這或許也正是他之所以痛苦的原因,因為他這個表裡不一的人早就察覺世界的表裡不一,具體的說也可以比如各地教師必須賄絡公務員才能擠入缺額這種陋習,以及與之同時存在的,社論對人們不貞或者肉慾描寫的大加批判的這種表裡不一,電影最後一個鏡頭相當令人玩味,男人行走在海岸旁,浪潮洶湧,海岸上的蠕蟲們糾纏在一起,彷彿是《大蟒蛇:血蘭花》的繁殖季圖景,旁白一邊念著七等生的作品裡所說的,關於人與獸的糾結,但作為七等生化身的青年,看著這些糾纏的蠕蟲,卻終究沒有加入其中一同淫樂。

 

  七等生不是沒道德,而是看得太清楚這個摸奶念經的世界是多麼的虛偽,他還沒走到沒道德的那一面,他不是薩德也非巴塔耶的信徒……而只是個渴望在檯面上犯點小罪而非在檯面下偷雞摸狗的「普通人」。

 

  然而世界既是表裡不一,既是虛偽的,七等生就不會是他渴望代表的「普通人」,他永遠只能代表「普通人的慾望」,他用自己的作品一遍遍的淘洗自己的靈魂裡的罪惡,這種罪惡是軟弱,對於慾望、對於威權無可抵抗的軟弱,他是《錢江衍派》裡那些象徵普通大眾的,致力經濟而無心政治的一種代表的另一種型態,前者因為無力政治而拒絕政治專注經濟,而七等生則是因為無力政治而採美學來拒絕政治專注創作,他不描寫政治,而是描寫政治造成的傷痕,如同他本身就是政治傷痕的產物,一種被閹割而終身承受幻痛的靈魂。

 

如同他本身就是政治傷痕的產物,一種被閹割而終身承受幻痛的靈魂。

 

  朱賢哲在片中用身體曲線媲美女性的男體用以代表七等生的年輕身影,那頭蓬髮反倒是讓他有幾分像是受難的耶穌,在這裡你看不到男性賀爾蒙,即便是他與愛人激情時的畫面,都似乎帶著一種溫吞,而雙方的肢體猛然一看也分不出誰是男是女,如同電影裡有一段演到,該男人在學生時代看著女宿窗邊的剪影,他並沒有看到女體而只是女體的影子,而這個影子留著跟他一樣的一頭對女性短對男性長的頭髮,之後他又乍看是嫉妒討厭的同學畫自己心儀的女生,但你猜怎麼著,如同片中許多閃一下角色瞬移位置的狀況,七等生竟坐上了那個女生原本坐的位置,而他討厭的同學仍在畫那幅女孩畫像,畫他。

 

  而這個他討厭的同學在他口述中是「被他看過鳥的」。

 

  紀錄片就停留在這個邊界上,藉由影像,總是超前於七等生或者訪談的其他人的語言陳述,令人遐想不已,關於這個被閹割的大師的其他尚未被發掘出來的慾望與面相,影像是灰的如霧般模糊邊界的,而語言文字則如燈火抵抗著霧試圖清朗一切,也算是朱賢哲對七等生具有致敬性質的小玩笑。

 

 

 

電影資訊

削瘦的靈魂》(A Lean Soul)─朱賢哲,2021[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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