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一種言語也難以說盡的愛:《友你真好》

《友你真好》劇照。

 

  由紀錄片出身的導演加芙列拉‧考珀斯維特(Gabriela Cowperthwaite)推出的第二部劇情片《友你真好》集結了金獎影帝《海邊的曼徹斯特》凱西艾佛列克、「葛雷女」達柯塔強生,還有經典名劇《追愛總動員》「馬修」傑森席格,說了一個改編自《君子》(Esquire)雜誌的文章〈朋友〉(The Friend: Love Is Not a Big Enough Word)的動人故事,關於一段令人動容的友誼如何支撐彼此。

 

  這當然又是一部在琳琅滿目的獎季電影和院線電影夾殺的狀況下容易被忽略的作品,然而即便它是2019年因為疫情而被延檔的作品,其所蘊含的能量卻是因疫情而遭受各種磨難與痛苦的人們最需要的:關於人與人之間如何拯救彼此,在彼此最脆弱的時候拉彼此一把。最重要的是,電影並沒有因此讓特定的人物顯得過於平板與大愛,而是將主要角色的脆弱與堅強都刻劃出來,也使得這部電影更為動人,因為一般人正是既脆弱也堅強的,然而在日常生活裡,日日見面的我們卻往往只能看到對方特定的幾面。

 

  電影的敘事手法比較特別,在不同時間點間前後跳躍,旨在告訴我們以妮可罹癌確診為中心,三人如何經歷改變,而三人友誼如何更加堅強。但在此之前,首先轉到妮可(達柯塔強生飾),也就是麥特(凱希艾佛列克飾)的妻子認為該是時候告訴兩個女兒,自己將不久於世的事實開始。當然這場戲最特別的是首先我們看到的是麥特的臉,而不見正在說話的妮可,所以我們可以盡情欣賞凱西艾佛列克擅長像條忠犬的演技,如同《海邊的曼徹斯特》裡所展示的,這個說話有點有氣無力的男人,很能掌握外剛內柔的男性的狀態,有的時候他就像個三歲小孩一樣,搞不懂老婆妮可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或者在氣什麼,然而關鍵時刻的他亦能丟下一切,肩負起原本無法肩負的責任。電影裡他的故事線所訴說的,正是他從一個專心事業,試圖爭取認同的外派記者,如何因為妻子得病重新檢視自己以前的生活,並逐漸學習如何當個好丈夫這件事。

 

  當然,成長總是需要時間。

 

《友你真好》劇照。

 

  能支撐他進行這段成長的,是由傑森席格飾演的丹恩,他首先是妮可的朋友,甚至曾在不知情妮可已婚的狀況想約妮可出去,所以一開始他與麥特其實有點尷尬。但在妮可的「撮合」下,兩人逐漸成為好朋友,當鏡頭第一次帶向他時,他本來在跟妮可與麥特兩個小女孩玩耍,隨著小女孩們進屋收到母親的消息而傳出哭聲後,他靜靜的坐在椅子上獨自讓他們這一家度過這最難熬時刻的開端。

 

  他基本上負責了本片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笑點,如同這個角色大學時期向麥特說的,他之後想當脫口秀藝人,他很會逗妮可與麥特的孩子們笑。這個大學時期的麻吉在睽違多年後重新進入他們的生活住在他們家,替他們這對夫妻分憂解難,當然在外人看來,他就是個吃軟飯的魯蛇,不只不是什麼脫口秀藝人,一把年紀還在打工,並住在朋友家賴著不走。但妮可與麥特從頭到尾都很感激這位朋友,幫他們帶小孩,處理家務,並在妮可的症狀越來越嚴重時不離不棄。

 

  這幾乎超越了友誼而到了親情的地步。

 

  在片中後半段,當妮可從學生時代往來的好閨蜜夏洛特向麥特提問,來家裡探望妮可的人怎麼越來越少,麥特向她平靜的說:

 

  「相信我,到了最後,這裡只會剩下你跟丹恩。」

 

  其實,不能說是外人太勢利,片中有許多妮可與當地人相處融洽的橋段,他們甚至在妮可需要人來熱鬧時照常來參與派對,然而對於久病而且愈加嚴重的人,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日復一日的來,看一個人逐漸崩毀。因為就算是家人,不,或許是正因為是家人,故越難以直視這個緩慢卻驚悚的毀滅過程發生在自己親近之人,就算是丹恩與麥特這兩個陪伴著妮可到最後的男人,他們也承受了莫大的痛苦,一切是來的如此猝不及防卻又毫無道理,好端端的三十幾歲的人怎麼會遭逢如此厄運?

 

《友你真好》劇照。

 

  電影前半段,妮可的挑戰在於外派的先生總是不在家,讓她覺得自己宛如單親媽媽。電影後半段,妮可的挑戰則因自己得病轉變成如何捍衛作為生病者的尊嚴,她憤怒於身邊聚集的人都逐漸消失,特別是她不再能如得病初期,以她作為演員的專長,戴上假髮,畫上新妝,去扮演一個「不是病人」的角色時,對於他人對她的態度,她感到憤怒與無助:

 

  「他們跟我說話的時候完全不再看著我,彷彿我已經不在一樣!」

 

  作為一個曾經的舞台劇演員,這是莫大的痛苦,看著自己的存在,在別人眼中,日漸憔悴,走向消滅。

 

  她還沒準備好,如同大多數人都無法對自己的死亡準備好。在死亡面前,人是多麼的無力,你不能跟祂討價還價,你只能接受祂慢慢奪走你的一切,先是你的氣色,然後是你的脾氣,之後是你的力氣。你還沒死,但你身上散發著令你羞恥的死亡氣息,那是傷口難以癒合,微生物作用發生的臭味,也是長期服藥殘留身體的臭味,你不再能自己起床,自己梳洗,自己如廁,你甚至連給自己一個痛快可能都無法,因為你的喉嚨無法吞嚥,你的手無法握刀……而你身邊的人都看在眼底,你的不堪與不甘。

 

  死亡帶走的,從來就不只是生命。

 

  妮可是母親,也是演員,更是女性,當她不再能撐起自己身分的方方面面時,我們卻也可以看到她是如此盡力的做到最後,比如拖著虛弱的身體念故事給女兒聽,這件事她已經做過好幾百遍,在麥特還沒回來,丹恩還沒過來時,然而此刻她實在太疲累,幾乎快睡著,然而她能放手嗎?她從來就不忍心放手,也從來就不安心放手。

 

  大女兒接過書本說:「這次該換我念給妳聽了。」

 

  她從來就不喜歡自己的父親,因為自她有記憶以來,父親總是不在,母親總是一人,反倒丹恩叔叔在的時刻還比較長,他知道怎麼裝瘋賣傻逗她和妹妹笑。

 

  但其實丹恩也有她不知道的黑暗面,事實上除了觀眾這種穿梭於五度空間的外星人,沒人會知道。與老父母住在一起的他,在畢業後從來就沒過好過,說要當脫口秀藝人的他,最後只當了運動用品店員工,他的每一段感情都無法長久,特別是新女友無法接受他本來說只要去麥特與妮可家住「幾個禮拜」,結果卻變成「好幾個月」。

 

  作為朋友,有必要做到這樣的程度嗎?

 

《友你真好》劇照。

 

  只有觀眾知道,過得不好的丹恩曾經踏上孤身一人的旅行,到國家公園去,到大自然裡,不是度假,而是準備自殺。

 

  然而他在荒郊野外中遇見的一個女人,還有隔天早上接到的一通電話,改變了他的生命。

 

  即便本片很多時候都與《遊牧人生》一樣,因為影像太美音樂太棒而有種MV的嫌疑,但是電影實在有太多令人揪心的瞬間,讓影像重新從音樂的環繞裡站起。丹恩與麥特之間的兄弟情誼也令人動容,電影最後那場丹恩不告而別,而麥特放下電話衝出去攔住他的告別戲更是節制地表達了這兩位男性的深厚情感。麥特不會說話,不像丹恩一樣有幽默感,然而他會寫也以寫文章維生,他寫了一篇文章送給丹恩。

 

  「我本來以為你的文章是寫給妮可的。」

  「我也是。」

 

  當丹恩離開,麥特進屋,他本來要接起剛剛的電話一邊說話一邊處理家事,結果卻突然放下電話,陷入靜默。

 

  這一刻靜默裡沒有配樂,沒有台詞,然而卻意蘊深遠,這一棟陪伴了觀眾兩個鐘頭,曾經充滿歡笑與淚水的屋子,地上曾有玻璃碎屑,牆上曾有萬聖裝飾,還有來來往往的親朋好友,以及一個會撞破自己房門的大個子,如今只剩下陽光還有打掃乾淨的空間。

 

  隨後,麥特拿起電話,繼續處理日常事務。

 

  《友你真好》透過演員們精湛地演出,講述了一段不尋常的友情,然而正是這樣的友情反應了「友」這個字的意義,那是一隻手抓住另一隻手,然而這並不只是單向的幫助,而是雙向的互助。當麥特告訴丹恩,他很感謝丹恩沒有拋下他們一家時,丹恩沒有說的是,當他流浪於荒野,再一步就要踏入死亡時,拯救他的是麥特一家給他傳的問好電話,那時他坐在車內,一個人重播影片,眼中泛淚。

 

  他就是在那時決定要進入他們生命,拉他們一把的。

 

 

電影資訊

《友你真好》(Our Friend)-Gabriela Cowperthwaite,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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