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獲得自由你必須先把自己賣掉:《販膚走卒》

《販膚走卒》劇照。

 

   《販膚走卒》應該是這屆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原最佳外語片)入圍名單裡最有趣的一部電影,講述一名逃離自己國家的敘利亞青年山姆,為了再次見到自己逃到比利時的女友,孤注一擲將自己賣給神祕藝術家傑佛瑞,讓他在自己的背上刺青,以讓自己可以獲得簽證進入歐洲。於是一窮二白的他,搖身一變成為價值數百萬歐元的藝術品,並引發爭議……。

 

  「你想要我的靈魂?」

   「我想要你的背。」

 

  這是一部禁得起思考,幽默又優雅的電影。電影有一個荒謬的開頭,主角因為在火車上對心愛的女友喊出愛的宣言裡含有「對抗」、「革命」的字詞而觸動當局的敏感神經(至於這段愛的宣言是怎麼傳到官方那裏去的,電影裡有拍到有乘客拿手機錄影,換言之人群中有告密者,這反應了敘利亞的監控社會狀態),被當做「政治宣言」被迫流亡歐洲,也導致女友得嫁給一名西裝筆挺的敘利亞外交官,為了不死在戰火燎原的敘利亞。

 

  他流亡歐洲,與朋友在小雞工廠裡工作,偶爾就打打撞球,甚至會潛入藝廊,偷吃藝廊的酒水與食物。

 

  這樣停滯而頹廢的生活,直到他闖入藝術家傑佛瑞的作品展為止。他的難民身分當場被識破,對於這個偷吃還理直氣壯的青年,藝術家傑佛瑞對他起了興趣,不只請他喝酒還對他做起家訪,然而山姆的話語裡滿是怨懟,他怨嘆自己的出身地區讓他無法自由。

 

  「你運氣好,生在對的一邊,想去哪就去哪。」

 

  可能是聽到這個憤怒青年的話語,引起了傑佛瑞的興趣,就像藝術家能從石頭裡看出雕像,傑佛瑞也看出要如何運用山姆的「背」與「背景」,藉由他親手繪製的刺青,一張申根簽證,他要讓山姆這個被歐洲禁止入境的人,成為一個跟他一樣「想去哪就去哪」的人。

 

《販膚走卒》劇照。

 

  為了早日奪回女友,山姆決定接受傑佛瑞的一紙協議,成為他的藝術作品,唯有這樣他才可以到布魯塞爾去,見到自己的女友。

 

  為了自由,他必須先物化自己,因為作為人的他想去哪都不行,但作為物不只想去哪都可以,別人還不能隨便碰他哪怕是一根手指。

 

  當然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在他與女友之間,還檔著另一個人,那是女友的老公,是女友當初為了逃出敘利亞而不得不結的婚。這使得山姆很頭痛,因為他什麼都不是,不像女友老公是個在家不做事也可以領錢的敘利亞外交官。

 

  他該怎麼辦?或者進一步說,他能給出外交官給女友的東西嗎?

 

  電影裡的藝術家傑佛瑞與其說是誘惑的魔鬼梅菲斯特,更像是點石成金的米達斯,輕輕一碰就可化廢物為黃金。在他手裡,會腐化的食物可以成為藝術,一個被當恐怖分子的敘利亞人可以成為價值連城的展品。

 

  「生命沒有意義,然而人們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所以我製造意義。」

 

  如同許多叛逆的藝術家,傑佛瑞透過將山姆變成藝術品,讓他從一個毫無價值的人,變成價值連城的物,成為一個指出社會狀態的存在,社會狀態正是「物比人還自由,物比人還有價值」。這樣的藝術行為具有市場價值,因為市場價值反應社會需求,而市場價值可以成為過境的簽證,談判的籌碼。至於片中高喊敘利亞人權以及「停止剝削敘利亞人」的組織,除了阻礙山姆回到女朋友身邊,並趁機藉著山姆打一波廣告外一無所用,他們沒有槍枝發動不了革命,他們沒有金錢買通不了守衛,他們能做的只有不斷呼籲並嘗試引起他人的良心,借用他人的力量,他們不是價值的生產者而僅是價值的經手者而已。

 

《販膚走卒》劇照。

 

  「他們喜歡說人命無價,但我們都知道,在印度一個孩子只要四十歐元,在泰國則是一千兩百歐。」

 

  傑佛瑞在一場拍賣山姆的慶功宴上笑著對記者說,記者嘗試激起他「侵犯人權」的愧咎,他知道卻不為所動,反而還打趣的告訴自己的經紀人索拉亞:

 

  「他是在暗示妳是高級皮條客。」

 

  有別於對不公待遇滿腔憤怒的山姆,傑佛瑞總是游刃有餘且笑臉迎人的說出令人不快的事實,這個事實乃是社會如何運作,事物如何各至其位的事實,他不談論「應該」要怎麼樣,而是以自己的創作,讓事物變成他想要成為的樣子,既然一切都沒有「應該」要怎樣,那就代表一切要怎樣都只是一種「技術」問題,而這是他這個「藝術」家可以做的,畢竟希臘文「tekhne logia」裡,tekhne指得既是藝術也是技術。

 

  所以傑佛瑞的行為動機不是為了公平正義,也不是基於什麼既得利益者對結構受害者的補償心態,他之所以這樣對山姆,只是基於一種好奇的心態,既然他做什麼體系都喜歡他,那他何不利用體系來調侃社會?

 

  他曾告訴山姆:

 

  「我跟你的關係,就像皮格馬利翁(Pygmalion)和他的雕像的反過來,皮格馬利翁愛上了他的作品。」

   「所以你希望我變成雕像?」

  傑佛瑞沒有回答。

  「你希望我死?」

 

  電影多次以一個美術館的影像裝置再現超現實主義大師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的名作品「禁止複製」,那是一張一個人面對鏡子卻照不出臉而是照出自己後腦勺的畫作,比利時超現實藝術家馬格利特長年以藝術玩耍符號問題,例如著名的〈形象的叛逆〉正是在展示名與實之間的衝突關係,明明繪製的就是一支煙斗,卻寫著「這不是一支煙斗」。馬格利特的意思在於,那只是「看起」來像一支煙斗而已,因為你根本無法拿下來抽,其也只存在於二維世界,換言之他真正追問的是表象與本質的問題,如同他在另一幅作品〈戈爾孔達〉裡,穿黑衣黑袍的人從空中落下,他們看起來像人,運動卻像雨,那他們是什麼?

 

  而在繪製人像方面,他喜歡遮蔽人臉讓觀眾看不到被畫者的表情,人臉的遮蔽也使得他的作品時常給人一種詭異的感覺,因為我們突然失去了掌握一個人印象的最快速方式,比如〈戀人〉、〈人子〉、〈戴圓頂硬禮帽的人〉等作品,於是我們得開始將視角轉向其他方面,進而重新掌握該對象是「什麼」因為我們不再知道那是「誰」。

 

《販膚走卒》劇照。

 

  所以我們現在知道為何刺青非得刺在山姆的背後了,因為得要如此,山姆才從「是誰」變成「是什麼」。他若要展示自己的背,就要隱藏自己的臉,在臉與背之間象徵性的只能二則一,即便他們隸屬於同一體,價值卻大相逕庭。

 

  可以說,臉代表的是山姆作為人的價值,背代表的是山姆作為物的價值。

 

  於是當山姆在拍賣會上手持裝置大吼時,所有上流社會人士如豬羊般奔竄,因他不再是人們眼中傑佛瑞的作品,而是一個敘利亞炸彈客。山姆看著他們落荒而逃,在保鏢的攙扶下失聲大笑,那是笑聲亦是哭聲,他突然理解到一個悲哀的事實,原來自己的價值就建立在這些膚淺的蠢蛋之上,他們喜好藝術,但也僅止於附庸風雅,僅止於喜愛藝術的表象,對藝術的本質毫不在乎,這就是為什麼作為藝術收藏家的他們,連山姆手上拿的其實不是什麼炸彈引爆器,僅是他的紅色有線耳機都沒注意到。

 

  山姆也是在這一刻了解自己真正的價值到底在哪。

 

  於是到了這裡電影回歸到對於「是什麼」的討論,以及如何從「是什麼」回到「是誰」,物體的運動方式決定了物體「是什麼」,而有一種運動能讓物體變成人,如同小木偶因被愛而成為會動的「物」,又因為付出愛的行動而成為「人」,電影難能可貴的是後來那一段「從物變人」的戲是由山姆與女友雙方同時進行的蛻變而非僅有其中一方的覺醒,因此這段死而復生的關係是雙向而非單向的。

 

  「你是自由人了,山姆。」

  「是的,而且我一直都是自由的。」

 

  電影最後的轉折令人驚喜,雖然有少許不合理的嫌疑,但依舊符合本片「眼見不為憑」的主旨,傑佛遜與山姆進行了一場偷天換日行動,利用體制的盲點,換得人生的自由,以想像顛覆現實,以藝術奪胎換骨。山姆的價值歸零,然而他卻因此獲得自由,因為他想起自己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麼,當一個人理解到這件事,無論他擁有的有多少,他都不再受制於人而能自由,不再受制於表象而能擁有真實,而這正是瑪格利特那幅《禁止複製》的意義所在,因為鏡子往往只能照出令人迷惑的表象,而讓人更容易在照鏡中遺忘自己是誰,然而真正的自我絕非表象,故無法複製。

 

 

電影資訊

《販膚走卒》(The Man Who Sold His Skin)-Kaouther Ben Hania,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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