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是被流放者的家：《紙牌的秘密》

陳偉毓

2021/07/10 12:00

《紙牌的秘密》中文版書封。

　　不同於上一本著作《蘇菲的世界》，喬斯坦‧賈德（JosteinGaarder）這本《紙牌的秘密》並未有明確的哲普段落，明白介紹各個階段的哲學脈絡，反而是透過一段父子找回母親的旅程，探問存在自我身上的極為明顯的秘密。照作者自身所言，哲學最早的兩個根源來自於市場與學校，若前本書是在時空間裡百家爭放的絢爛市集，每個攤販都成熟的足以解釋這整個世界（或許原書作者不是這個意思）；《紙牌》一書反倒回歸童年，在足夠明確能解釋什麼之前，用某種乾淨純粹的問號垂釣。

　　紙牌，即是生活中常見的撲克牌，平時用作消遣時間的娛樂玩物，但不含鬼牌的五十二張牌，故事中竟能夠被解釋成一整套嚴密的曆法系統，遙相映照於人類實存的、以365天為一年的時間體制。此處的「竟然」或可做為楔子，隱喻著我們普遍認為平凡無奇的物件，實際上卻囊括著扁平定義以外的立體暗面，也緊扣著書頁再三往復、以不同形式重複出現的疑問句：我們這副早已被日常侵磨到乾癟的紙牌到底從何而來？我們身上，是否還有哪處空間得以讓我們填上新的解釋？

　　小男孩漢斯‧湯瑪士和父親一同上路，為了尋回母親相偕前往象徵哲學起源的希臘雅典，沿途上他們時常閒聊。自詡為哲學家的父親有些浪漫，有時談到母親為何不回來（「我擔心她會溺死在時裝界的業界神話」）、談到人從哪裡來（「我們只不過是有生命的玩具娃娃」）諸如此類，狀似重要卻又無邊飄渺的討論，父親用想像及假設去回應那些實際問題，渲染成閱讀起來有些遙遠天真、卻又讓人著迷的童話感受，這是由成人反向構築的深沉童話。

　　所謂童話普遍被認為幼稚，是因為它用某種簡單的邏輯跟因果解決了故事中的困境，人的複雜被秀麗布幔遮掩了，讓孩童先摸清楚人的各種輪廓，再輕扯慢拉，讓人心以至於社會的各種層面浮上檯面。父親的回答狀似如此，用另一種簡易敷貼於複雜之上，但仔細思考，那些回答裡充斥著文學環繞迴旋的哲思趣味性：所謂業界神話是什麼？是指羅蘭巴特那種字詞脈絡所衍伸的神話學，還是意味著以人之身度己為神的傲慢？娃娃若在定義上是無生命之物，有生命的娃娃的矛盾連接應該如何解讀？換言之，這些回答衍伸出更多問題，引信般點燃讀者對於這些應答的猜想熱忱，似懂非懂之間，旅途繼續進行著。

　　途中他們來到了某個山中村莊的麵包店，湯瑪士從老闆那拿到了一本藏在小圓麵包裡的袖珍小書《彩虹汽水與魔幻島》，當他開始用破碎玻璃當放大鏡開始細讀時，卻發現書中所提及的事件似乎不斷和自己的生活重疊，發現麵包師傅和自己在家族史上的關係，甚至代表鬼牌的侏儒還鬼魅般逡巡於他們的旅程，增添敘事中的神秘未知與時間向度，這指稱了另一個潛藏主題，人們普遍稱作命運。

　　時間是向兩方拉扯、無窮盡的線，人編織於上頭便化為歷史，無法清晰看見的漆黑區塊是神秘，有時候人很無聊，為了解釋那塊沒有人知道是甚麼的神秘，我們會拿許多詞彙嘗試去解釋，命運是其中之一。故事中麵包店師傅如鎖鏈般傳承，於循環撲克牌年制中保護彩虹汽水的秘密，麵包師傅們便成為團塊式、共享著同一主題的歷史，而這很像命運的經典款式：持續不斷地重覆與巧合。某種意義上，麵包師傅們就像是龐大的一座人文傳統，首尾牽連，可能誰又啟發了誰，血統上的連結就如同學識承繼，他們共同捍衛著過往人所留下的精粹（彩虹汽水），卻又如此節制地控管著當中的美好。

　　彩虹汽水的設定我很喜歡，它所飲下後的極致感官體驗，讓人能在各個部位嚐到各種自然花果的甜蜜滋味：你的手臂能嚐到草莓的酸甜滋味，小指尖是蜂蜜香氣，腳趾頭則嚐到了醃梨……這很神奇，對讀者來說也難以想像：到底怎麼樣用手臂「嚐到」草莓的滋味，如何不使用舌蕾去「感知」到它的酸甜？廣義延伸，這代表著感官主體和被感知客體之間的緊密連繫被打破了，各個人體部位與之對應的採掘動詞也都鬆綁，嗅聞的眼睛、咀嚼的耳朵，人可以用各種方式去體驗外在，能夠用更繁複、細緻和多重的形式去探究整個世界，若這些感官都可以突破，那心靈呢？屬於心靈的行動名詞是什麼？喝下汽水之後的心靈能夠用怎麼樣的方式「○○」這個世界？

　　但彩虹汽水若真的那麼神奇，為何作者卻又替它加上了「喝太多會變成行屍走肉」的設定？極致體驗無法長存，人們無法時時刻刻感受到「最」的美好，高峰那點敷衍擴散就成為直線，五色令人目盲，最刺激、最甜蜜、最美好的都會在極點之後逆反，被人之可欲推翻，接著就跟那群撲克牌化身的侏儒一樣，渾渾噩噩回不去了。一方面相信人能夠脫離自身感官限制，進而體驗前所未有的生命體驗，人可以超越人原先的定義；另一方面卻又告誡，如此經驗並非唾手可得，你只能千辛萬苦嚐過一次，接著在餘生都懷念著那個美好狀態。

　　並不確定彩虹汽水本體隱喻的是什麼，但我相信這是一種期許，期許人真能夠解碼那個○○。

　　書中父親很喜歡收集各個撲克牌裡的鬼牌，他大多能從其他牌局中要來，因為鬼牌在許多遊戲中是被排除的，這也是作者一再重申的命題，他希望我們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局外人，得以觀察到各種普遍平凡中的殊異特質，而最為平凡、卻也最為特別的是自己身而為人的這個簡單事實：人有辦法作為自己的局外人嗎？鬼牌侏儒的弒父，隱約透露著不斷探知生命之所來的危險（一如彩虹汽水過量的失神），這也是為什麼預言的最後會寫著：「地球上永遠遊蕩著一個絕不會被歲月摧毀的小丑。」

　　《紙牌的秘密》雖是一本關於哲學的小說，可結尾揭露的，卻是愛智哲學有可能讓你成為時空間中永恆漂流的局外者，哲學是不安於室，不安於室者往往不在於室，你會被驅逐出遮雨屋簷、或者自願逃離於眾人習以為常的家園：「看透命運的人必須承受命運的折磨」，你若理解了從古自今人類所累積的重覆與巧合，並且也從中體驗到最美好與最難受，剩下的，就是無止盡的追求與逃脫，這到底是祝福還是詛咒，我想這本身是個難以解答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