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啟蒙時代尋找美人魚

約翰・帕斯(John Paas)於 1817 年的手繪版畫。

 

  在人類認真重視理性的時代,西方知識份子必須面對美人魚之類的神祕水中生物究竟是否存在的事實。1736年5月6日,班傑明・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在《賓夕法尼亞公報》(Pennsylvania Gazette)向讀者介紹最近在百慕達發現的一隻「海怪」,其「下半身就像一條魚」。顯然,由於這種生物「與人類具有相似性」,捕獲者並沒有捕殺它。1769年的《普羅維登斯公報》(Providence Gazette)也出現了類似報導,在法國布雷斯特海岸附近的一艘英國船上,船員們目擊「一隻長得像人類的海怪」繞著船邊游,而且船長和領航員等全體船員三十人都證實了這個說法。

 

  這些案例與報導顯示,在啟蒙時代就連富蘭克林這樣的聰明人都認為,目擊傳說中的美人魚很合情合理,許多人也願意花時間與金錢相關消息投書至報紙。當人們拿起報紙閱讀一則又一則的美人魚或海怪目擊報導時,他們的心態就從原本的質疑轉變為好奇。

 

當人們拿起報紙閱讀一則又一則的美人魚或海怪目擊報導時,他們的心態就從原本的質疑轉變為好奇。

 

  關於美人魚與特里頓(tritons,希臘神話中人魚形象的海之信使)的爭論還表明,啟蒙時代的知識份子在探索人類起源之時,樂於也不排除接受神話生物存在的可能性。博物學家用各種方法來研究神話裡的生物,甚至斷言人魚的存在是人類源於海洋的直接證據。哲學家則提出各種理論——包括種族、生物、分類和地理差異——來理解人魚與人類在自然界的位置。

 

  好奇心和帝國主義擴張的結合,讓富裕的個人與團體開始資助博物學家、植物學家和製圖家前往新大陸進行探險,協助他們更多認識人類的處境與地位,諸如科頓・馬瑟(Cotton Mather)、彼得・柯林森(Peter Collinson)、薩繆爾・法勒斯(Samuel Fallours)、卡爾・林奈(Carl Linnaeus)和漢斯・斯隆(Hans Sloane)等著名的知識份子,都在世界各地尋找人魚的下落。

 

傳教士喬瓦尼・安東尼奧・卡瓦齊(Giovanni Antonio Cavazzi)於1687年出版的書籍插圖。

 

  皇家學會(The Royal Society of London)在這段過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它既是科學研究的寶庫,也是其製造者。頗具名望的蘇格蘭醫生和地理學家羅伯特・希伯德爵士(Sir Robert Sibbald)知道皇家學會對突破性研究的渴望,因此在1703年11月29日,他寫信告知皇家學會時任主席漢斯・斯隆,他與同事一直以銅板印刷紀錄蘇格蘭的兩棲動物,並希望將這些圖像捐給皇家學會。希伯德告訴斯隆,他「增添了一些兩棲水生動物與混血生物的描述與圖像,比如有時在海洋看見的美人魚或海妖」,這兩位十八世紀的重要思想家透過書信,交換了關於人魚的所見所聞。

 

  1716年7月5日,科頓・馬瑟也寫信給皇家學會,這封信的標題「特里頓」表明了馬瑟對人魚存在的信念,他解釋,直到最近都還認為人魚沒有比「人馬或斯芬克斯」更不真實。馬瑟發現了無數有關人魚的歷史記載,從古希臘的狄摩斯特拉都斯(Demostratus)目睹「乾燥的特里頓…乃至老普林尼斷言美人魚和特里頓存在的言論」。不過,馬瑟也提到,「由於老普林尼在我們這個時代的名聲不太好」,所以他沒有直接把這些古老記載當成真的。然而,當馬瑟讀完波艾斯都(Boaistuau)和貝洛尼烏斯(Bellonius)等備受尊崇的歐洲思想家的記載時,似乎又有些回心轉意了。

 

  不過,這時馬瑟還沒有完全被說服,直到1716年2月22日他聽聞「三個誠實可靠的人乘船從米爾福德到布蘭福德(康乃狄克州)時,撞見了一隻特里頓」的消息後,馬瑟驚呼:「我現在終於完全相信了,不得不承認海洋中確實有特里頓的存在。」根據目擊者指出,當這個生物逃離人類時,他們「清楚看見了它的頭、臉、脖子、肩膀、手肘、胸部與背部,上半身確實是人形……而下半身則為魚形,顏色跟鯖魚一樣」。雖然這隻特里頓逃走了,但它讓馬瑟對於人魚的存在深信不疑。馬瑟堅持這個故事不可能是假的,他還向皇家學會承諾將繼續傳播「自然界的所有新發現」。

 

1761年雜誌的人魚插圖。

 

  博物學家卡爾・林奈也致力於研究美人魚和特里頓,林奈在瑞典報紙讀到目擊美人魚的詳細報導後,於1749年寫信給瑞典皇家科學院呼籲進行狩獵調查,以「活捉或保存這種生物」,林奈寫道:「對於人魚的存在究竟是事實,還是人們對海洋魚類的傳說或想像,科學界還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他認為調查人魚真實性的研究回報肯定大於風險,因為「如果發現罕見物種會是學術界取得的重大成就之一,而全世界都會因此感謝學術界」。此外,這些生物或許能夠揭開人類起源的秘密?對於因分類學而聞名於世的林奈來說,這個古老的謎團必須被解開。

 

  荷蘭藝術家薩繆爾・法勒斯也聲稱人們在遙遠的大陸發現了人魚蹤跡,這引發一場長達數十年的爭論,而且涉及各大洲與各種媒體類型。法勒斯從1706年到1712年居住在印尼的安汶,他當時為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神職人員助理。法勒斯在「香料群島」任職期間畫了許多當地具代表性的動植物,其中一幅畫恰好描繪了美人魚或人魚。法勒斯筆下的人魚與傳統的美人魚形象很相似,海綠色的長髮、美麗的臉龐、赤裸的腹部,腰部以下是一條藍綠色的魚尾。然而,這隻美人魚的膚色卻比較黝黑,或許是在暗示跟當地原住民的連結。

 

  在原畫的附註中,法勒斯聲稱兒子從附近的島嶼跟原住民買到人魚,他把它帶回安汶的家中,並安置在一個水盆裡,不過它只活了四天。這個生物最後是餓死的,因為「它不想吃任何食物,既不想吃魚,也不想吃貝類,也不想吃苔蘚和草」。在人魚死後,法勒斯「好奇地抬起它的鰭,(發現)它的形狀很像女人」,儘管他聲稱標本在轉運至荷蘭的途中遺失了,但安汶人魚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法勒斯的畫作〈Sirenne〉(上圖);勒納爾稍微修改後的〈Sirenne〉(下圖)。

 

  居住在阿姆斯特丹的法裔書商路易斯・勒納爾(Louis Renard)將法勒斯的畫作收錄至他於1719年出版的魚類圖鑑《Poissons, ecrevisses et crabes》,但由於很多人懷疑法勒斯畫作的準確性與真實性,勒納爾稍微修改了這幅畫。在1754年版本的序言中,荷蘭收藏家阿諾特・沃斯梅爾(Aernout Vosmaer)更稱反對人魚真實性的言論「很薄弱」,他覺得人魚只是比其他生物更會避開人類的陷阱(由於它是混血生物的緣故),因此很少被發現。此外,由於人魚與人類在生物學具有相似性,沃斯梅爾認為它們「比其他魚類更容易在死後腐爛」,因此難以保存不僅減少了目擊事件,也解釋了為何人類找不到完整的人魚標本。

 

  到了十八世紀中期,越來越多學者不僅相信人魚的存在,而且還開始思考這種生物對於理解人類的起源和未來的影響,羅賓森(G. Robinson)在1764年出版的《The Beauties of Nature and Art Displayed in a Tour Through the World》寫道:「儘管普遍的自然歷史學家認為人魚和美人魚是神話故事裡的生物……但從許多作者描寫這種生物的證詞來看,我們有很多理由相信它們的存在。」四年後,牧師湯馬斯・史密斯(Thomas Smith)對羅賓森的觀點做出更直接的評論,他斷言「雖然有很多人懷疑人魚與美人魚的真實性……但似乎有足夠證據證明它們的存在不容置疑。」問題依舊擺在眼前:像羅賓森和史密斯這樣的支持者都只能拿出古老荒謬的目擊記載或脆弱的假設當作「證據」,他們還需要科學研究的支持。意外的是,他們做到了。

 

戈蒂埃的人魚插圖。

 

  1759年至1775年間,《紳士雜誌》(Gentleman’s Magazine)刊登了兩篇特別重要的文章,第一篇發表於1759年12月,上面附有「據說是1758年在巴黎市集展出的海妖或美人魚的模板圖像」,作者還指出這隻美人魚是「著名的戈蒂埃先生取材自日常生活」,他所說的戈蒂埃先生正是第戎學院(Dijon Academy)成員之一的法國畫家雅克・法比恩・戈蒂埃(Jacques-Fabien Gautier)。將戈蒂埃的名字與畫作連結,立刻贏得了人們的信任,不過即使沒有用戈蒂埃的名字背書,也很難辨別這些印刷品與文字的真偽。

 

  戈蒂埃似乎還接觸過這隻生物,他的紀錄寫道:「它大約兩英尺長,是活體,很有活力,在裝著它的船裡嬉戲,似乎非常快樂與敏捷.它是女的,但五官醜得可怕。皮膚粗糙、耳朵很大,背部與尾巴上覆蓋著鱗片。」單從模板圖像來看,它並不是傳統的美人魚形象,也不符合歷史上其他博物學家與目擊者的描述。大多數人目擊的美人魚具備迷人的女性形象,最明顯的特徵是飄逸的藍綠色頭髮,但戈蒂埃的美人魚卻是禿頭,還有非常大的耳朵跟醜得可怕的樣貌。戈蒂埃的美人魚也比傳統的美人魚小得多,只有60公分高。

 

  最重要的是,戈蒂埃運用了十八世紀備受推崇的科學技術來說服大眾——在這個案例中,他解剖並詳細檢查了這個生物,並附上精確的圖畫(就跟當時紀錄其他生物的插圖一樣)——簡單來說,他把幻想的生物當成現實呈現。

 

1775年《紳士雜誌》和《歷史編年史》的人魚插圖。

 

  學者們以戈蒂埃的作品來反思人魚的真實性。1762年6月號的《紳士雜誌》一位匿名投稿者聲稱,戈蒂埃的圖像「毫無爭議地證明了自然界確實存在人魚這種怪物的事實」。此外,這位匿名投稿者還提到了進一步證據:1762年4月的法國報導在前一年的六月份,法國西南方島嶼的兩名女孩在海岸邊的天然洞穴裡發現了一隻人形的動物,其中一名女孩拿刀刺了這隻動物,並看著它「像人類一樣呻吟」。於是,兩名女孩找來島上的外科醫生幫忙,外科醫生看見這個生物後記錄寫道:

 

  「它的體型與成年男性差不多,但皮膚為白色有如溺死的人類,它有豐滿的女性乳房;扁鼻子與大嘴巴;下巴還有一種以貝殼組成的鬍鬚;它長著一條魚尾巴,末端還長著像腳的東西。」

 

  這樣的故事——被未知的外科醫生證實——更加證實了戈蒂埃的研究。因此在十八世紀,有越來越多的英國人開始相信美人魚的存在,而且深信人類跟它們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因此需要進行更多詳細的研究。

 

  卡爾・林奈和他的學生亞伯拉罕・奧斯特丹(Abraham Osterdam)把事情弄得更加複雜。儘管瑞典皇家科學院在1749年同意了林奈的呼籲,但搜尋美人魚的行動卻一無所獲,林奈與奧斯特丹因此決定自行解決問題,於1766年發表了一篇關於美人魚的論文。他們在這篇論文的開頭詳細列出了歷史上一長串的美人魚目擊事件,然後又轉述了無數「神秘生物與兩棲動物」的案例,他們認為這些動物跟傳說生物很類似,因此分類時變得特別棘手。最終,這位「生物分類學之父」認為像美人魚一樣的生物「值得被歸類為一種動物,應該展示給那些好奇的人看」。

 

1789年卡爾・林奈繪製的人魚插圖。

 

  最初,美人魚的傳説只出現在報紙或旅行者的敘述與見聞中,但到了十八世紀下半葉,博物學家開始以現代的科學方法進行研究,極其嚴格地解剖、保存與描繪各種神秘的生物。到了十八世紀末,美人魚和人魚成為了理解人類從海洋起源的實用標本。人魚存在的可能性(或對某些人來說是現實)迫使許多領域的學者重新審視過去的生物學分類法、種族因素,甚至演化模型。隨著越來越多人相信(或至少考慮這種可能性)「自然界確實存在這種怪物」,啟蒙運動時代的知識份子把神奇的事物與理性融合在一起,試圖理解人類在自然界的位置。

 

 

原文出處:Public Domain Re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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