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一切早已命中註定:《控制》

《控制》劇照。

 

  作為一部經典的音樂人傳記電影,《控制》的精湛之處是將歡樂分隊(Joy Division)主唱伊恩‧柯蒂斯(Ian Curtis)與他的音樂結合在一起,形成不可分割的命運。電影形成了一種封閉式的架構,許多事情還沒有發生就已有預言式的圖景,如同片頭提示給觀眾的「我耗盡全力地生存,但過去與未來混淆不清,而現在失去控制」,癲癇讓他與存在連結。

 

  癲癇是一種直到十九世紀才為人類所能控制的疾病,在此之前,發作而無法控制肢體與聲音的病人,時常被當做某種更高存在的媒介,比如神明或者惡魔,說話或者表意的工具。

 

  作為改編自伊恩遺孀,黛波拉‧柯蒂斯(Deborah Curtis,即黛比)所撰寫的伊恩傳記《遙遠的觸摸》(Touching from a Distance),電影除了交代伊恩的生活外,也會交代伊恩這個傳奇男人背後的普通女人黛比的視角,兩人是如何相遇的,而這個相遇從開始就具有一種不祥的預兆。因為黛比原本是伊恩‧柯蒂斯朋友尼克的女朋友,兩人後來卻背著尼克牽起手,甚至偷偷約會。在這裡伊恩成了誘惑者,如同許多喜愛開放式性關係的青年,他用他有點憂鬱的帥臉告訴黛比這不算背叛,而就算是也不是戴比的錯之類的話,甚至說尼克知道他帶她出來,無論有意無意讓黛比參與了這項背叛行動。

 

  黛比則接受了伊恩的說法,之後甚至迅速與伊恩進入婚姻,並應伊恩的提議有了孩子,於是這段不祥的關係一開始就充滿謊言與背叛,也為後面伊恩的外遇做了鋪陳,彷彿黛比自己也認為自己雖非主謀,但也是這段悲慘婚姻的共犯。這是他們的人生,也是電影展現的巧合。

 

  此外,比如伊恩在片中第一次看見一名女孩在他工作的就業中心倒在地上癲癇,以及之後的死亡,還有伊恩的驚訝「就這樣走了?」也呼應著黛比在傳記裡所寫,伊恩對於因病早逝的恐懼。比如說伊恩最終用曬衣繩自殺的曬衣繩影像,也在片中讓伊恩在接受朋友催眠時進入伊恩的腦海裡,彷彿一切早已命中註定,只是早前以各種巧合的形式等待被組合起來。

 

  但這部電影的巧合不只內部作者們(導演,編劇,傳記作者黛比)所意識到的,如同世界並非只有我們所意識到的一切所構成,還有更深層的聯繫將我們與別的事物,甚至更高的存在聯繫在一起。

 

《控制》劇照。

 

  在《遙遠的觸摸》裡有寫到,但電影《控制》沒拍出來的是,1979年十月,伊恩跑去看大衛林區於1977年出品的的《橡皮頭》(Eraserhead),如果你看過這部片,就會知道這部片裡男主角所面臨的困境跟伊恩‧柯蒂斯面臨的其實相去不遠。除去那怪異的外表,那是一個講述年輕男人對家庭以及家庭產生恐懼的作品,如同該作品裡呈現的巨大精子或者畸形胎兒形象成為年輕男人惡夢中的一個象徵,性慾的歡愉在家庭的責任面前成了一種恐懼。於是片中伊恩在跟妻子共枕時哭泣,甚至可能不舉,戲外伊恩情人安妮可(Annik Honoré)曾說他們兩個是「柏拉圖式愛情」(並且兩人記錄中也無孩子),如同劇中沒有兩人的「性生活」(伊恩與黛比卻有)可能也有所關連。

 

  對黛比而言,「伊恩去看橡皮頭」的重點在於他沒找她,以及隨後一聲不吭的失蹤(這也是《控制》裡不斷出現伊恩逃避家庭的橋段),如同電影裡伊恩與黛比結婚後總是不經意排擠黛比於自己交友圈之外,甚至被黛比意識到。但對於伊恩而言,恐怕去看《橡皮頭》是他人生最可怕的體驗之一。

 

  因為大衛林區這部片是怎麼來的?就是他剛開始一個新家庭所遭遇的煩惱所拍成的,他的爸爸並不看好他的婚姻,覺得兒子這種怪胎怎麼可能可以適應婚姻。他爸爸是對的,與柯蒂斯相同都在1970年代開始的第一段婚姻,卻在製作《橡皮頭》時就結束了,而不像大衛林區這部作品裡的男主角到最後頭掉下來變成橡皮擦的材料,然後被婚姻消耗掉。

 

  伊恩就沒這麼幸運了。在本片裡,雖然不太明顯以致於必須在台詞上講出來,他深陷對妻子愛的質疑以及對妻子的愧疚中,性成了一種罪咎。正當觀眾以為那年代17、18歲結婚沒什麼時,電影卻透過伊恩後來在外交的比利時情人安妮可的話語,讓觀眾知道就算在那時這也是很少見的事情。片中伊恩不斷重複著這是一個錯誤,其實對黛比而言這何嘗不是呢?因此理所當然的片中總是一直處於消極被動狀態,只能苦苦等待伊恩電話的黛比,卻比伊恩早一步提出離婚,導致後來嘗試挽留婚姻的人,倒成了本來很厭倦黛比的伊恩。這種厭倦很好理解,尤其在文藝青年上更好看見,因為他們對美的感受太強烈了,因此當生活入侵,而過往的美逐漸瓦解時,他們對於對方的容忍也就很容易崩盤。其實他們就算討厭也不是討厭對方,而是討厭自己,比如片中伊恩比起討厭黛比,更加討厭自己,因為他無能為力控制這一切,也無能為力逃脫這一切。黛比毫無疑問的觀察到了這部分,畢竟片中透過伊恩的嘴,他說黛比跟自己相反,相當喜歡馬克斯費爾德(Macclesfield),而自己則討厭透了。

 

  回到伊恩與大衛林區,黛比有留在書中與片中的另一個關於大衛林區與伊恩連結的線索是德國導演韋納荷索(Werner Herzog)的電影《樂隊》(Stroszek),這部電影與《橡皮頭》都是1977年發行,也都被伊恩前後看過。因為黛比有意識到這部作品的內容(渴望前往美國卻悲劇收尾的歐洲音樂家)與伊恩的連結,因此電影也呈現了出來本應前往美國的伊恩看了這部電影,也就是1980年,而猜猜這年誰也在英國?

 

  大衛林區當時人就在英國拍《象人》(The Elephant Man),然後看了這部電影,就跟伊恩一樣,這部片也是他最愛的荷索作品。之後從美國來的大衛林區因為《象人》事業蒸蒸日上成為一個傳奇,而且很幸運的到現在還活著,他找到方式處理了那些社會所圍繞著人的惡意。

 

  而伊恩的人生則永遠停在了23歲,如同片中音樂家的結局。

 

《控制》劇照。

 

  伊恩何以會走向自殺一途?

 

  黛比提供了一些方向,除婚姻不美滿還有黛比離開他外,伊恩在本片裡也有對資本主義的控訴。美國偉大,但資本主義的異化改變了事物的本質,本來靠演奏音樂就能快樂的他,感到自己逐漸跟不上演出的需求,而即便名氣暴漲,片中呈現的伊恩居然窮到沒錢跟女友住旅館。他還沒去美國,就被資本主義給消耗著,寫歌寫歌寫歌,演出演出演出,卻除了疲憊什麼都沒有,我們在片中也幾乎沒有看到伊恩花錢給自己治裝或是買別的東西,甚至是飽餐一頓。他總是憔悴憂傷,一邊說自己很餓,一邊在朋友面前一點都沒動眼前的食物,音樂讓他捲進資本主義,資本主義卻沒給他快樂。

 

  其實資本主義就像頭悍馬,你或者騎著牠跑了很遠,或者被他甩下來重傷,又或者當個旁觀者,更安全的羨慕別人的英姿,但同時也可能在觀看中被波及。伊恩因名氣暴漲認識了他認為更愛的比利時新女友安妮可,她有比妻子黛比更靈氣且更文藝的雙眼,而黛比的可愛,那種當初可以對他說「我才沒興趣跟你混」的未被馴服的傲氣,早已被婚姻消耗殆盡。《控制》的導演與攝影,甚至黛比自己可能都意識到這點,所以讓片中兩女形象截然不同。

 

  其實安妮可跟黛比這兩個人真有這麼不同嗎?她們的差異難道不是在於她們所處的位置,而非她們是誰嗎?如果一開始伊恩娶的是安妮可,最後推著嬰兒車在荒蕪街道上,面對孤獨的難道就不會是她嗎?

 

  伊恩沒時間思考這個,他忙著寫歌還有被癲癇打擾。

 

  很不幸的,癲癇這個疾病讓伊恩‧柯蒂斯能寫出感動人心,使人感到自己的束縛被理解的歌曲的同時,作為需要現場演唱的音樂人,卻又使這項疾病更加致命。在黑白畫面中都相當眩目的燈光,以及各種聲音刺激,還有身心的過勞,以及因壓力而造成的酗酒,都讓這疾病發作更加頻繁,也就更增加本片的悲劇性。伊恩‧柯蒂斯擺脫不去的疾病造就了他作品的偉大與獨特,卻也讓他的尋夢之旅註定受阻。

 

《控制》劇照。

 

  《控制》是一部美麗而哀傷的電影,某種程度它是一些文藝青年們的縮影,他們在尋夢過程中與現實相互碰撞,試圖尋求平衡,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很幸運能達成平衡,從這拔河中獲勝。因為現實總是措手不及的會推你一把,比如伊恩突發的病,無論因為什麼理由,有的人最後放棄了夢想,比如某個平行世界的伊恩可能放棄了音樂,在家鄉幹公務員幹一輩子,然後讓老婆不會這麼過勞,又要工作又要帶小孩,又或者有些人幸運的能達成平衡,比如大衛林區。

 

  我們很難真正知道伊恩的故事到底是怎麼樣,我們在觀賞《控制》時,除了沉浸在其中氛圍以及寓意外,其實該隨時警惕自己,有黛比透過伊恩的嘴說話的可能性,這就像我們今天對於蘇格拉底的印象大多來自其弟子柏拉圖的轉述。黛比不只提供了改編用的文本,還身為《控制》的監製之一,但有件事在片中仍然明確,那就是對黛比而言,伊恩是個時常將自己向外推出自己生活圈外,有自己隱密生活的人。片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有時黛比對伊恩朋友的熱絡,總是超過伊恩朋友對黛比的熱絡。

 

  換言之,即便是親密枕邊人,很多伊恩的事她也只能藉由他人得知,她想跟伊恩講話時,伊恩不是很快就不想回話,保持沉默,不然就是打發她或者掛掉電話,她有好多話想跟伊恩說,最後積累成了這本書,這部電影。

 

  黛比與伊恩的攝影師女兒,亦即在片中還是小寶寶,但伊恩卻覺得她恨他的娜塔莉‧柯蒂斯(Natalie Curtis)在《控制》拍攝時曾參觀片場,之後甚至也觀看了電影,她曾指出片中的母親比她記憶中的還要邋遢許多,而且母親從未穿過那麼醜的衣服。此外,一些人物也跟她印象中有所出入,比如羅伯‧格雷頓(Rob Gretton)這位毛遂自薦為歡樂分隊經理的精鍊男人沒有片中呈現的這麼刻薄。

 

  她還語帶輕鬆卻又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話:「我媽跟我都同意東尼(東尼‧威爾遜(Tony Wilson),即片中挖掘歡樂分隊的唱片公司老闆)的名言:『如果要在真相與傳奇之間做個選擇,那肯定每次都要選傳奇。』」

 

 

電影資訊

《控制》(Control)—Anton Corbijn,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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