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龐德反派如此著迷於後蘇維埃建築?

《007:生死交戰》的反派魯西法・薩芬(Lyutsifer Safin,Rami Malek飾演)居住在製作團隊精心設計的房子裡,一座充滿了現代主義風格的烏托邦。

 

  1950年代,當伊恩・佛萊明(Ian Fleming)開始撰寫詹姆斯・龐德(James Bond)系列小說時,英國正從災難性的戰爭中重新爬起來。雖然英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取得勝利,但損失遠遠超過所能承擔的範圍。在英國國內,民眾享受著從戰時緊縮過渡到戰後富裕的生活。然而,從外在來看,這個曾經勢力遍及全球的日不落帝國已經搖搖欲墜。佛萊明筆下的龐德反映了兩種對立趨勢:他既當代又古典,他既享受現代化,又積極捍衛英國在戰前的世界強國地位。

 

  1953年,佛萊明出版《皇家夜總會》(Casino Royale)——龐德系列小說的第一部作品,而英國正逐漸失去全球超級強國的地位。正如英國歷史學家馬歇爾(P. J. Marshall)指出,就在幾年前,印度宣佈獨立,英國也放棄了巴勒斯坦。龐德小說系列前幾集出版時,大英帝國撤離了非洲和加勒比地區。第一部改編電影《第七號情報員》(Dr. No)上映的時間,就在烏干達宣佈脫離英國獨立的前幾天。

 

  然而,這沒有阻止佛萊明將龐德描繪成典型的英國英雄人物,他的國家身份認同是他的性格與使命成功的核心。佛萊明非但沒有承認大英帝國衰落,反而對它視而不見,彷彿過去20年間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每一個敵人幾乎都有摧毀英國的意圖,並將英國情報機構視為頭號勁敵。在《第七號情報員續集》(From Russia With Love)中,就連龐德在莫斯科的敵人也滿懷敬意地承認軍情六處(MI6)及其情報行動的厲害。這種獨特的英國特色,融合了英國戰前的榮耀與戰後的現代化,成為龐德系列電影最持久的影響之一。

 

  如果龐德代表英國,那他的敵人也是國家的敵人。佛萊明選擇了東方的敵人,並竭盡全力地將其東方化。諾博士來自中國與德國,雨果・德瑞斯爵士(Sir Hugo Drax)來自德國,而龐德系列電影中最具代表性的反派人物金手指(Goldfinger)則來自波羅的海地區。佛萊明誇大了這些國家的刻板印象,把他們──以及他們所代表的國家──描寫成不道德的惡棍,並屈服於龐德式的英國道德觀。當龐德勝利時(他總是能夠獲勝),勝利也屬於整個英國。

 

1962年首部電影中,史恩康納萊飾演的龐德住在喬治時代風格的豪華公寓裡。豪華又復古,但沒什麼現代感。

 

  在電影中,這種暗示反映在佈景與拍攝地點的設計。肯・亞當(Ken Adam)是許多早期龐德電影的佈景設計師,他對古典建築的熱愛符合龐德的戰前傳統主義風格。龐德工作的英國情報機構通常位在一座古典建築裡,同樣地,我們在《第七號情報員》中瞥見的龐德公寓也是喬治時代(Georgian architecture)風格的建築。龐德居住的建築有如一種自信的制度力量,堪比英國在二戰爆發以前的地位。

 

  相比之下,龐德系列的反派往往居住在寬廣的現代主義空間。亞當看到了現代主義建築與戰後權力之間的關聯,而這種關聯源於完全地控制,以及冷戰時期全球對於毀滅的恐懼。在亞當的作品中,現代主義代表著冷酷無情的力量,一種既迷人卻邪惡的力量。這些場景通常是專門用來象徵反派本身的狂妄自大,就像《雷霆谷》(You Only Live Twice)裡布洛費德(Blofeld)的火山巢穴那樣。在其他電影中,亞當採用了具代表性的現代主義建築,比如《金鋼鑽》(Diamonds Are Forever中的埃爾羅德之家(Elrod House),將流暢的線條與寬廣的房間隱喻為精心策劃的邪惡計畫。

 

  亞當的手法跟佛萊明個人的意識形態不謀而合。眾所周知,佛萊明極其厭惡現代主義,他鄙視現代主義的建築先驅勒・柯比意(Le Corbusier),甚至用現代主義建築師埃諾・戈德芬格(Ernő Goldfinger,順帶一提他還是佛萊明的鄰居)的名字來命名他筆下最著名的反派人物「金手指」。

 

  佛萊明尤其反對現代主義對烏托邦的癡迷,這跟他的保守理念背道而馳。佛萊明認為,理想世界存在於過去,存在於一個已經存在的權力結構之中。勒・柯比意和密斯・凡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等現代主義者則認為,建築可以用來創造一個更美好且更理想的世界,對於權力具有全新的概念。西方世界將現代主義視為消除低效率、建設更繁榮社會的方式,並且普遍貫徹資本主義的原則。而在蘇聯,現代主義代表共產主義計畫的目標:平衡、平等,以及國家強大的象徵。

 

與龐德的公寓相比,初代反派Dr. No的房子具有創意且符合現代主義美學。

 

  佛萊明對現代主義和烏托邦的不信任,體現在龐德系列的反派的意識形態之中,這些意識形態往往基於一種現代主義思想,即科技和實用主義可以從根本改善人類生活。現代主義者對烏托邦如此著迷的部分原因在於,他們對歷史的終結很感興趣。在創作龐德系列的反派角色時,佛萊明採納了這種觀點,並將其變為現實:幾乎所有反派都想要終結歷史,而且是藉由大規模毀滅的手法。

 

  包括丹尼爾・克雷格(Daniel Craig)近幾年主演較新的龐德系列電影,一直以來都是採用這樣的觀點。跟《第七號情報員》一樣,龐德在《007:惡魔四伏》(Spectre)的公寓也是喬治時代風格的建築。雖然室內陳設簡樸,但空間裡的傢俱與裝飾顯然非常傳統。新電影裡的反派基地也具有亞當的現代主義元素,在《007:惡魔四伏》中,布洛費德的基地位在摩洛哥沙漠中的現代主義住宅;多明尼克・格林(Dominic Greene)在《007:量子危機》(Quantum of Solace)裡的生態酒店則是在具現代主義色彩的帕瑞納天文台(Paranal Observatory)所拍攝。

 

《007:生死交戰》的反派住宅建立在蘇聯現代主義的廢墟之中,恢復了它昔日的輝煌。

 

  最新的龐德電影《007:生死交戰》(No Time to Die)也是過去半個世紀龐德系列電影慣用手法的延伸:龐德依然是英國人,依然遊走於傳統和現代之間,依然穿梭在許多古典建築裡。反派魯西法・薩芬(Lyutsifer Safin)具有東歐血統,懷抱著統治世界的毀滅性夢想。他的基地位在俄羅斯海岸某處一個廢棄的導彈發射井中,靈感同樣來自亞當的設計。這個空間本身就像洞穴,到處都有傾斜的角度——一個混凝土建築而成的烏托邦。

 

  但與先前的龐德系列電影不同的是,薩芬在《007:生死交戰》的藏身處建立在蘇聯現代主義的廢墟之中,恢復了它昔日的輝煌。在發射井的大廳內,薩芬設置了一長排的燈光,使人想起冰島藝術家奧拉佛・艾里亞森(Olafur Eliasson)的裝置藝術,發射井的另一部分則被改造成修剪整齊的禪宗花園。這個空間的再利用帶有一種懷舊色彩——不僅是它讓人回想起亞當對現代主義的巧妙設計,還因為它看起來是在恢復昔日榮光,而不是重建。

 

1962年上映的《第七號情報員》是龐德系列的第一部電影,左邊為反派Dr. No。

 

  在現代主義廢墟中尋找懷舊之情並不稀奇,比較文學學者安德烈亞斯・海森(Andreas Huyssen)寫道:「我們懷念現代主義的廢墟,因為它們似乎仍然保留著在這個時代已經消失的承諾:一個供人們選擇的未來。」海森認為,這樣的未來是烏托邦式的,是自由、進步與理性思考的理想。他將這種懷舊之情追溯至啟蒙運動時期,即現代性的最初。他認為,啟蒙運動對於理性的著迷,激發了對現代性的自我反思,而這種自我意識很容易引起懷舊情緒。換句話說,當我們看到廢墟的原貌時,我們會變得懷舊,同時想像它本來會變成什麼樣子。

 

  儘管有這種自然的懷舊傾向,但在蘇聯共產主義垮台後的幾年間,建築師們普遍譴責現代主義及其烏托邦思想。許多人認為,現代主義者為了追求虛假的烏托邦,毀掉了城市與生活品質。然而,在過去的十年裡,烏托邦的理想捲土重來;先是在學術界,然後逐漸出現在流行文化之中。

 

  漸漸地,我們也開始對共產主義的烏托邦產生興趣,因為我們看見了它們的魅力,而不是它們的衰敗。《007:生死交戰》一如既往地忠於過去的陳腔濫調,但與丹尼爾先前的系列電影相比,它對共產主義烏托邦的態度顯得溫和許多。幾乎每一部龐德電影的結局都一樣:龐德阻止了敵人毀滅全世界的計畫,並在過程中摧毀了敵人的現代主義基地,以及他們所代表的烏托邦理想。

 

 

原文出處:Js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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