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一個只屬於自己的敗戰物語:《永遠的台灣島》

《永遠的台灣島》中文版書封。

 

文|竹內昭太郎

譯|林芬蓉

 

  大東亞戰爭(二次大戰時日本對遠東和太平洋戰場的總稱)期間,我曾在台灣聽過一句話:「緬甸地獄,爪哇天堂。」這是流傳於官員之間的密語,他們從南進基地台灣被派往更南方的地區,其中有一些地方,萬一被指派過去,即便不是軍人而是軍屬,也會過得非常辛苦。

 

  日本戰敗,無論身在哪一個外地,應該都體會了近乎極限的危機感,因此戰敗後不曾聽聞有哪個地方是天堂,不過今天事過境遷再回頭想想,其實是可以稱「滿洲地獄,台灣天堂」的。戰後,台灣根本沒有飢荒,也幾乎不曾迫害過日本人,更沒聽說過什麼戰爭孤兒的故事。當然,關於戰敗和引揚(遣返),也沒有什麼衝擊性的紀錄報告。天堂的故事通常沒多大趣味,因此在這個世界裡敘說天堂的故事,沒幾個人會願意傾聽。

 

  但是,對於戰後從台灣島引揚回日本本土的四十幾萬日本人而言,每個人都有一個只屬於自己的、一生僅此一回的「敗戰物語」。

 

  當時十八歲的補充役學徒兵.舊制高校生,如何在台灣迎接戰爭到來並一步一步走向破滅,之後又如何在戰後掙扎著重新站起來,重新過生活,這一切,只不過是大歷史中的一幕而已。但是人活著就會遭遇到的所有問題,包括「何謂軍隊、何謂天皇、何謂投降」,還有「日台差別、高天原與神之國、何謂奇蹟」,乃至於戰後「人的寬赦、欺騙、報復、直覺、物品的價格、學制、言語的差異、日台友好、別離、對大地的讚頌」等等,全部都是存在的。

 

  這本手記裡的「戰爭」和「戰後」,都是當時十八歲學生的視角,以現今的眼光來看,難免會認為太單純,甚至有些表現太誇張。但是在手記的「戰後」之後,我們突然闖入了彷彿另一個世界的「本土的戰後」;經過十年,別人都說「已經不是戰後了」,可是我們的腦袋裡裝了兩個不一樣的戰後,兩者有些扞格,無法融為一體。戰後過了二十五年,重返台北,雖然有些迂迴曲折,但也終於感覺到兩個「戰後」有了銜接,可以做個了結,因此我決定將當時的小故事加進書裡。

 

  現在,台灣是外國之地,但我還要感懷敘說台灣「永遠都在」,或許會為目前的台灣人民徒增困擾,但是,我們這個世代所追憶的,並不是國家、公領域的台灣,而是生養我們的大地之母——台灣島。數十個寒暑之後,看見島上的山巒風姿依舊,我們體會到自己曾經蒙受這片土地無盡的恩惠。我認為這是人生的學習,是很質樸的人類情感。對於人也是一樣的,以前的台灣籍幼友、學友,現在和我們並沒有國籍隔閡,依舊是熟稔的「俺とお前」(我和你)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希望各位能理解,不講究禮貌客套的另一面,正是多年的親愛之情,是日本的全舊制高校生之間共通的「知的血緣」。

 

  法國有句格言:「十七歲的少女年年都有。」真要這麼說,那「十八歲的青年」也一樣年年不斷出現。未成年者無論何時何地皆有,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俄國有,戰敗下的台灣也有。四十二年前,台北未成年高校生們的思想行動,和現今的年輕人並沒有太多不同。我希望能將這個歷史事實,傳達給現在的年輕世代。就是這一本,一九四五年的台北報導文學。

 

  記於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

 

 

  戰夢半醒

  九月二日早晨

  ——被巨大的B-29驚嚇

 

  爆炸聲越來越近了。這不是友軍飛機,但也和平常的美軍飛機聲音不一樣。「該不會是新的聯合大空襲吧?得要趕緊躲進防空壕裡。」才剛想著要爬起來,只見眼前無聲無息地突然變成了一片火海。「是美軍的新型炸彈!把白色毯子灑水弄濕蓋在身上,不可以看那些閃光,頭朝下,趕快跑出去!」我踢開棉被、掀起蚊帳,卻看見滿室燦爛的夏日陽光。

 

  我究竟身在何處?這是哪裡?新型炸彈並沒有落下來。看得見庭院裡小假山的防空壕門,但是太陽剛從隔壁家的屋頂升起,照亮了圍牆和院子裡的樹。

 

  終於恢復了正常意識。對了,我是高校二年級的學生,從台北的這個家被徵召投入戰爭。在山裡待了好久,逐漸被戰爭逼到無路可走,大勢已去,覺悟要從容就死了,突然間,戰爭結束了。

 

  就好像在大海裡漂流到筋疲力竭,已經放棄掙扎決定淪為波臣,卻發現其實身在淺灘,腳可以踩到底站起來。這次的戰敗總讓人回想起來很不是滋味。

 

  感覺也像是正要渡過冥河,卻被閻羅王喝令回頭似地。總而言之,四天之前,我活著回到了這個家裡。當晚吃過飯之後我倒頭就睡了,而且似乎朦朦朧朧地一直昏睡了四天。然後現在醒過來了,卻又陷入美軍飛機轟炸的錯覺。戰爭留下的傷痕還很深很深。

 

  在飯廳裡翻閱《台灣新報》,看到報紙上寫著:「今天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九月二日,將舉行簽字儀式,大日本帝國陸海軍將正式向美英同盟國軍投降。」

 

  什麼啊,我們的軍隊還沒投降嗎?一直以為我們在山裡接到敗戰訊息,接著要求繼續抗戰,最後終於停戰投降了,原來塵世間還有許多麻煩的程序要遵循。

 

  又傳來了轟轟然的噪音。母親在門外和隔壁的太太聊天。

 

  「美國的飛機從剛才就開始往監獄方向低飛,好像還空投東西下來。」

 

  原來如此。美軍誤以為東門町前面的台北刑務所是戰俘收容所,空投救援物資下來。美軍俘虜明明在圓山的收容所裡,原來美軍的資訊也有不對的時候。我想到「說不定有救援物資從天而降,去看看吧!」就穿著木屐匆匆趕往現場。

 

  東門市場前面是柊牧場,牧場再過去是台北刑務所的大片農作園區。我跑到鐵絲網柵欄附近,看見農作園區裡有幾批囚犯或趴伏或移動中。

 

  轟鳴聲在我後方響起。回頭往上一看,打從心底嚇了一大跳。四具發動機的機翼和機身,我第一次看見這麼龐大的飛機。巨大的飛機低飛掠過,四周瞬間變成一片黑暗。原來這就是B-29。這種大到離譜的轟炸機一次來個幾百架,日本的城市不轉眼化為灰燼才怪。

 

  五月三十一日的大空襲,一天就把台北炸得七零八落。那次是四百多架團結飛機公司的B-24,和現在這個B-29比起來,幾乎算是小型機了。

 

  巨大飛機在監獄的農作園區投下了五、六個綁著降落傘的木箱。只要落在鐵絲網附近,我應該可以翻過柵欄去拿;念頭才剛閃過,下一台飛機又低飛過來,就在我的正上方打開了機腹。降落傘立刻張開,大木箱發出聲音掉落下來。危險!

 

  一陣毛骨悚然,我拚命跑了起來。木箱撞到柵欄,發出巨大聲響,裡面的物資散落一地。正想說機會來了,結果下一台飛機又靠近過來。不得已,保命要緊,只好退避離開。

 

  投下的物資大概是巧克力或威化餅之類的航空糧食,不過都是美國製的,說不定像戰爭期間吃過的菲律賓製品一樣難吃到無法下嚥。我懷抱著類似伊索寓言裡的狐狸的心態,離開了危險的柊牧場。

 

  想想也真是不可思議。明明在山裡已經作過必死的覺悟,但是當抬頭看到木箱朝著自己落下時,還是感受到死亡的恐怖。要說是生物的本能也沒錯,但是,人類的覺悟,好像只要環境一改變,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死亡啊,再見。對於死亡的意識,我也要說再見了。

 

《永遠的台灣島》作者參與生蕃踊。

 

  最後的配給米

  ——與大隊長及軍國訣別

 

  被B-29震撼一番,回到家之後,母親告訴我:

  「聽說有配給一些米,好像量比較多,你可以幫忙去領嗎?」

 

  「國家雖敗,猶有配給米」,我深受感動,走向位於東門町二條通中段的配給所。

 

  傳閱板上寫著「下一次配給不知道狀況會如何,請各戶務必領取這次的配給」。領到的配給米有四十公斤左右,因為太重沒辦法拎在手上,我就把袋子放到肩膀上用扛的。

 

  在下一個轉角,碰到了一個穿著軍服的老人。閃過肩膀上的米袋、斜著抬頭一看,竟然是直到前幾天為止都在管理我們的大隊長某某大佐。我突然開口:「哎,你好嗎?」

 

  前大隊長看來一臉困惑,然後露出了有點難為情的笑容,跟我說:

  「喔,喔……」

 

  就走過去了。

 

  我並不是特別恨這個大隊長,才用這種方式跟他打招呼。這半年來,也算是和這位大隊長相當有緣。三月份我剛入隊,一度被派到大隊長宿舍當差,幫他劈柴、掃院子等等。我也知道當兵就是去當下男。傍晚大隊長回家,會跟我說「哎,辛苦了」,而大隊長夫人則會給每名小兵兩個點心。

 

  七月天氣正熱,被派到士林幫忙收割稻子。大隊長過去巡視時,我站在反射熾熱陽光的水田裡向他敬禮,他走到旁邊問說:

  「哎,大家都好嗎?」

 

  所以我現在就用當時的話語回敬他一下。

 

  在這場戰爭裡,軍人們或許都自認已經拚命為國盡力了,不過其中也存在著很多的錯誤認知,其中最大的誤謬就是以為形式比內容重要。所謂的階級,在判斷決定戰爭相關事務並下達命令時,確實需要階級,但並不是為了尊崇階級所以設定出階級。對於階級的錯覺,導致許許多多無謂的摩擦和對形式的執著,卻無法催生出具有建設性的內容。

 

  話說所謂的武人,因為是把既不是文科人也不是理科人的人安插到階級制度裡,所以才造就出一批只會擺架子而欠缺實際內涵的人。

 

  現在已經沒有那些階級了。

 

  以個人的立場而言,或許有點可憐,不過,面對幾天之前的大隊長,我也能用對一般人的方式打招呼了,而這讓我終於在內心裡完成了「對戰爭的訣別」,同時也是對戰爭時期、對軍隊、對軍人的訣別。

 

  軍國啊,永遠再見了!

 

 

  戰爭的整理

  ——戰爭始於何時?

 

  扛著米袋回到家,又睏了起來。這個倦怠感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到前幾天為止,我都在雲霧繚繞的七星山裡,忙著起床、點名、體操、早餐、工作、訓練、上山下山跑腿出公差,那份精神和體力都到哪裡去了?

 

  看來人類所謂的鍛鍊,一點也不可靠。再去好好睡一覺,然後我要在沒有轟炸也沒有轟鳴噪音的世界裡醒來,用清清爽爽的腦袋寫一篇〈戰爭始於何時、終於何時〉。

 

  廣義的戰爭,在我們稍微懂事的時候就已經近在身邊了。

 

  要上小學時,開始有了上海事變〈爆彈三勇士之歌〉這首歌,然後我們被帶去看滿洲軍隊在雪地裡進行突擊的電影,也看揹著傘的支那兵的漫畫,還有報紙上送日本刀到衣索比亞的聲援報導。支那事變(即盧溝橋事變)之後,又有旗幟遊行、提燈遊行,還到松山機場歡送越洋轟炸隊。進入大東亞戰爭後,父親前往香港,一回台灣又立刻轉飛爪哇……不過,真正的戰爭並沒有貼近到我身旁。

 

  那段期間,我和學友一起進行過各式各樣的交流、旅行、討論學習活動。時間進入昭和十九年,三月學年結束放假時,我們五個人還到新竹旅行,在公司的俱樂部住了兩晚。八月時也還三個人結伴投宿新北投的溫泉旅館,在街上悠哉閒晃。但在那之後,情況急轉直下到瀕臨滅亡的狀態。

 

  我要重新把那場嚴重的「戰爭」回想一遍,然後鄭而重之地將它埋葬掉。在那之前,我要好好再睡一覺。

 

  戰爭啊,讓我安安穩穩地睡一覺吧!

 

(本文為《永遠的台灣島:一九四五年,舊制台北高校生眼中敗戰的台北》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永遠的台灣島:一九四五年,舊制台北高校生眼中敗戰的台北》 臺灣島は永遠に在る:旧制高校生が見た一九四五年敗戦の台北

作者:竹內昭太郎

出版:蓋亞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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