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籠裡的女人──淺談電影「第一爐香」和張愛玲的文本關係

故事從少女葛薇龍為了繼續在香港求學,而去投靠跟父親不睦的姑媽開始。 

  如果你讀過張愛玲,那麼你便不能不認識葛薇龍。

  如果你認識葛薇龍,那麼你便不得不相信,她也許仍活在2022年的現代。

  到處都是葛薇龍,到處都是影影綽綽的她,她是你案頭的古典,是昨天死去又一再復活的美麗女鬼。

 

  故事裡的薇龍其實就是「圍籠」,事情的開端是因為小女孩的一派天真。當她一腳踏進了鬼氣森森,充滿淫逸氣氛的姑媽家,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的發展可以說在意料之內,在這樣的局面之下,小女生如何能濯淤泥而不染?愛玲說薇龍彷彿是踏進聊齋故事裡的書生,如果一轉眼梁家的白房子變成一座大墳,她一點也不意外,真可以說是人間地獄,咫尺天涯;紅粉骷髏、鏡花水月。小女孩能全身而退嗎?這個圍籠是薇龍自己願意跳進去的,誰也怨不得誰。如同電影最後她說:「我和那些女人有甚麼不同?她們是不得已的,而我是自願的。」故事前後呼應一氣,這就是愛玲文字蒼涼迷茫的動人之處。

 

「我和那些女人有甚麼不同?她們是不得已的,而我是自願的。」

 

  電影中有幾段在說明薇龍在走與不走之間的掙扎,十分精采。受了喬琪喬渣男背叛亂搞打擊下的薇龍,一心打定主意要回家,她走在嘈雜的街市,到處是骯髒的、凌亂的、低等的世界,是屬於小女孩初初走進葛姑媽大門家裡,幫她提皮箱的陳媽的世界,那上不得台盤的世界。

 

  電影裡薇龍好不容易坐上了回上海的船,在擁擠混亂的人潮中,她被擠亂了裙、撓亂了髮,連隨身的皮箱行李都差點被恐怖的擠船大媽給搶走。最後,薇龍放棄了,她走到了河邊,噗通一聲把皮箱丟進河裡,然後甘心情願地走回姑媽家。這段被電影改寫得非常成功,將薇龍的心理掙扎和自我放棄兩種情境的拉鋸寫得具體而合理,完全說服了疑惑的觀眾,但在書裡張愛玲的描寫實在也非常精彩,不得不拿出來一併提之。書裡是這樣描寫的:

 

她明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浪子,沒有甚麼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她躺在床上,看著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陽煌煌的照著,天卻是金屬品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隻鳥向山巔飛去,黑鳥在白天上,飛到頂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慘叫了一聲,翻過山那邊去了。

 

  情與景相應,視覺聽覺觸覺描寫,渾然天成的才氣,是教科書裡永遠學不來的筆法。

 

  另外再提兩個女人,睨兒和周吉婕,編劇在電影裡轉化了這兩個人的邪惡元素,把她倆改成善良的天使,但這個改寫其實太過刻意了。張愛玲在書裡安排睨兒的出場是這樣的:薇龍一抬眼望見鋼琴上面,寶藍磁盤裡一顆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裡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廉背後一動,睨兒笑嘻嘻走了出來,薇龍不覺打了個寒噤。張愛玲筆下的人物常常都是不徹底的,不正不邪、亦好亦壞。電影裡由張鈞甯飾演的睨兒義正凜然的對著要撕她衣服的喬琪喬說;「我不想再對不起小姐了。」既然如此,何必要在那個春情蕩漾的夜晚跟著喬琪進房間,又在此時此刻做個堅決守貞的烈女,這樣的改寫其實違背了張愛玲的設定,張愛玲筆下的人是無理可循,是自成一格的,要過分用力的扭正,其實都是徒然而多餘的。

 

電影對下女睨兒這個角色個性的改寫是毫無意義的。

 

  而在電影裡最奢侈浪費的是周吉婕的美。梁洛施的氣場美艷強大,絕對不是小家碧玉的薇龍或美人遲暮的葛姑媽可以比擬的,在書裡,吉婕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是社交圈裡的後起之秀,也是書裡不甚重要或是任何可以用路人甲或乙來代替的角色,她的出現也只是為了強調喬琪喬混血身分的陰沉與生命中的諸多不得已,書裡無足輕重的周吉婕,在電影裡卻用了美麗得不可方物的梁洛施來著墨,簡直是大角小用了。電影裡的吉婕最後成為一名修女,書裡的吉婕則是一心想嫁個好歸宿,電影和書裡對人物的設定各有立場,身為觀眾或讀者都可以有一番自己的解讀,而身為張迷的我,仍是對電影的改寫有稍嫌牽強的觀感。

 

  葛姑媽在薇龍一進門開始就不斷的「教育」薇龍,教她穿衣、教她社交、教她成為上流社會的名媛,還教她如何成為聊齋世界裡的香餌。薇龍自己說了:「爸爸當初做了口舌上的罪過,姑媽得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姑媽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後慢慢的報答您。」

 

「姑媽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後慢慢的報答您。」

 

  這兩個女人在愛玲的書裡其實不斷地在較勁,姑媽沾手不得的喬琪,被薇龍得到了;薇龍有好感的盧兆麟,卻也被姑媽攔截了去,成為自己的掌中物;薇龍害怕變成她姑媽那樣的人,卻一步步地往同樣的複製模式走去,姑媽還不停的嚇她:等你到了我的歲數,你有談戀愛的機會,才怪呢!我若不是保養得當心,我早老了。你呀,你這麼不愛惜你的名譽,你把你的前途毀了,將來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階級的人,簡直不知要弄到甚麼田地。這一席話薇龍聽了刺耳驚心,害怕自己粉白黛綠的姿容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姑媽與薇龍,前者是徹底的物質主義者,在電影裡有幾場片段描寫著姑媽身為四姨太的地位卑下,三位夫人們惡狠狠的盯視著她,非得要她一個個磕頭下跪才肯罷休,余飛鴻望向鏡頭,眼神充滿絕望、無助,與強烈的恐懼不安,這時的她是水晶玻璃瓶裡的梔子花,彷彿隨時都會凋零飄落;畫面一轉,在給丈夫送葬的隊伍中,她的高跟鞋斷了,索性拔了高跟鞋跟,毫無所謂頭也不回的走了。心境的轉折,讓余飛鴻飾演的姑媽腳色顯得非常跳躍,可說是成功的改寫。

 

短暫華美的燦爛之後,終於燃燒殆盡。

 

  至於薇龍就可惜多了,即使馬思純的皮膚夠白、粉撲子臉也合格,可惜不夠纖細,電影裡的衣著服飾安排上相較於葛姑媽也遜色不少,一套碎花洋裝與小草帽,在電影裡重複出現了兩次,這也是電影裡安排不夠嚴謹的部份。而薇龍是愛情至上主義者,最後也是落到可悲的境地,最終成為姑媽的棋子和喬琪喬的玩物,但薇龍還是要堅持這份愛,因為她已經沒有退路,那個單純、簡單,擺著黃楊木的舊式梳妝台、和白地紅柳條被褥的溫情房間,她再也回不去了。

 

  電影的最後喬琪開著車子駛入黑沉沉的街道,喬琪喬沒有朝薇龍看,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渣男喬琪喬把香菸捲銜在嘴哩,火光亮了一陣又暗了,就像第一爐香的葛薇龍,在有過短暫華美的燦爛之後,終於燃燒殆盡。

 

 

 

電影資訊

第一爐香》(Love After Love) ─許鞍華,2022[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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