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2月28日，時任臺灣省議會議員的林義雄正因美麗島事件而被臺灣警備總司令部軍法處以叛亂罪起訴並監禁，他的親朋好友奔走營救之際，有人闖入了林義雄台北的住家，將其母親游阿妹及七歲雙胞胎女兒林亮均、林亭均刺殺身亡，九歲長女林奐均殺成重傷，並至為離奇地在林家徹底受到情治單位監控的前提下，不留痕跡地揚長而去。這起三屍謀殺命案俗稱「林宅血案」，截至目前為止，案件仍未偵破。

 

 

　　發生在「大鬍子」家博（J. Bruce Jacobs）身上的事是林宅血案的一個插曲，它的情節在今天看來非常荒謬，黨國特務高層、警調乃至於媒體都帶著瘋狂的執念，緊咬與影射家博涉案。家博當年來到台灣做地方政治的田野調查，因此結識部分國民黨改革派，也與當時的黨外有所聯繫，他所居住的地方與林義雄舊宅數步之遙，所以與林義雄一家特別親近。

 

　　根據他的自述，血案當天中午時段他出門買便當，返家後曾經去電林宅，但因林妻方素敏已經出門至景美觀審，所以意外與林亭均通上電話，林亭均希望大鬍子叔叔可以過來家裡陪她們姊妹玩「騎馬遊戲」，但家博因為下午已經約定訪談行程，所以他回覆林家小妹妹，忙完傍晚再過去跟她們玩。

 

　　這應該林亭均生命中最後一段友善的對話，甚至可能是最後的話。因為那場慘無人道的命案就在幾分鐘後發生。在高檢署2009年「重啟林宅血案」的調查報告中，並沒有紀錄家博這通打往林家的電話。家博因此跨海投書台灣媒體，他在投書中指出，這通電話極可能就是林家雙胞胎「被殺之前的數分鐘」。

 

　　情治單位何以隱匿這通電話？當時的警調堅稱有人目擊到家博在中午時段出現在林家，但媒體拿來影射家博的照片卻是他傍晚前去林家探視時被拍下的照片，家博曾經與所謂的「多位目擊證人」其中一人對質，但對方的唯一指認卻只是「大鬍子」。家博當天下午依約進行了兩個訪談，如果他真的「涉案」，意味著他以殘忍的手法殺害林家婦孺後，再好整以暇，不露異樣地前去訪談。

 

▲1980年，即民國69年，當時的總統為蔣經國，副總統為謝東閔，行政院長為孫運璿。這是某些人認為的「美好時代」。

 

　　當時的臺灣警備總部總司令汪敬喣後來在回憶錄中，很「仔細」地「補完」這個情節。汪敬煦說有目擊者看到家博在中午時段敲了林家的門，然後另一個男人開門讓家博進去，幾分鐘家博就離開了。根據汪敬煦的說法，「刺客可能是從國外來的，也到過林義雄家」，而家博「則是來驗收的」。

 

　　看起來，如果認定家博在刺客集團中的角色是「驗收者」，那麼也就可以解釋家博在「驗收完畢」之後，還能從容前去訪談。汪敬煦反覆強調家博「大鬍子、外國人」，所以「很容易引人注意」，也就是說，身為刺客集團高級幹部的家博，明知道自己的外貌很顯眼，仍舊依然堅持「親自」驗收。

 

　　家博之所以執著這通「被消失」的電話，其實不是因為這通電話可以證明他的「清白」，他內心深處或許對於林家姊妹抱著深深的愧疚，如果當時他答應亭均馬上去陪她們玩騎馬遊戲，那麼或許這個血案就不會發生，至少不會在今天，至少，他可能有機會救下姊妹。

 

 

　　案發後，家博的「學者」身份一直都是警調亟欲「突破」的重點。汪敬煦在回憶錄中強調家博並不是他自稱的「自由派人士」，而是「左派」，他認為家博來台灣「田野」只是幌子，實際上是來調查黨外人士的「家庭人數與進出情況」的，汪敬煦用以佐證「家博不單純」的理由，一個是家博與台籍太太離婚，另一個是「美國的學校不知何故不接受他，他只好到澳洲去教書」。

 

　　離婚跟特務身份之間的關係何在不得而知，而當時掌握全國情治鷹犬的警總總司令可能忘了，家博是澳洲人，到澳洲教書可能不是因為「只好」而是因為剛好。汪敬煦用來證明家博來台「別有任務」的重要佐證是案發前一年的聖誕節，家博到林義雄家作客，直到11點多都還沒打算走，直到林義雄的妹妹準備離開了，他才跟著離開，並且還送了他一程，一路上的對話都在打探林義雄家中人員的出入狀況。汪敬煦據此說「可見家博是這個案子的策劃人之一，他可以讓刺客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做完」。

 

　　家博雖然因為外國人的身份沒有被刑求，但是剝奪睡眠的馬拉松式偵訊還是免不了的，家博自述當時「一個警察說，除非我說出真相，否則警方是不會讓我去睡覺的」，由於一再表示希望休息而不可得，家博甚至飆出六字經國罵髒話，不過他立刻又馬上道歉，表示是他的情緒失控，而非針對警員個人。警調的嚴密偵訊並沒有得到任何他們以為的「真相」，但不能說全無所獲，汪敬煦在回憶錄中說「家博說漏了一句話」，在回應警調希望他在破案後能回來見證的時候，家博的回應是「你們破不了案」。

 

　　根據這句話，黨國警總的頭子因此推斷，家博早就知道刺客已經離開台灣了，才會斷定台灣的警察破不了案。其實，家博這句話不是說漏嘴，整個「偵訊」過程他都一直反覆對警調說，這樣一直偵訊他是破不了案的。

 

 

　　情治單位與警調之所以堅信家博與血案脫不了干係的原因，是他們判斷血案「在美國策動的」，據說他們收到線報，海外台獨分子要在二二八當天製造事件。蔣氏政權用以定調80年代數起案件的基調都是「黨外、海外台獨與中共」三合一客觀敵人。這個現在看起來完全禁不起檢驗的說法，最高領袖蔣經國卻深信不疑，早在中壢事件發生前，蔣經國就在日記中批評「共匪所支持之台獨」心計險惡，而對於許信良違紀參選以及黨外的浩大聲勢，蔣經國則相信這是北京「利用國內之反動分子，企圖以合法之選舉活動來達成其反動的非法的目的，即所謂發動『島內革命』」，蔣自我警惕必須妥善應對，「不能使敵人達到其所望」。蔣經國有時候甚至認為美國是「三合一敵人」的幕後黑手。他堅信「國內反動分子之種種活動」，也「同時受到美國人之支持與鼓勵」，他對「美國人的卑鄙」，深感「可笑亦可恨」。

 

　　「三合一加上美國人」的客觀敵人之說始於何處？已經無從考證。即使在2009年重啟林宅血案的調查報告中，也沒有檢討依據客觀敵人訂定偵辦路線的荒謬，反而淡然寫下「研判本案為國際陰謀份子為打擊政府所為，而唯一與此論點聯結之重要涉嫌人家博」。也就是說，家博之所以被懷疑涉案，單純只是他的身份可以「聯結此論點」，所以，只要可以突破他的「心防」案情就能突破。

 

　　汪敬煦在回憶錄中認為，他認為「林義雄家人對這件案子的背景應當有所了解」，但可惜不管是林義雄本人、他的太太以及倖存的女兒「始終不肯講」。林義雄曾公開表示對於血案「我絕不報復」，這個自白被汪敬煦認定是在跟刺客集團傳訊，意思是「他絕沒有一點報復的意思，請不要再殺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女兒，唯一的見證人，而且他也不再參與政治活動。」

 

 

　　最高領袖與情治警調對於「美國支持的三合一敵人」的執念，讓家博既偶然又彷彿註定般涉入林宅血案；而在黨國媒體有意識的引導之下，「林宅血案起自台獨集團內鬨」的說法更是隱微植入人心，直到民主化後幾十年後的今天，仍有許多「小市民」家庭深信不疑，長輩更以此告誡晚輩「政治」的可怕。在紀念來不及長大的亮均與亭均的文字中，作家洪素麗寫下這是「一個對幼小者、弱小者兇暴瘋狂的世界」。任何良知未泯的人，都無法接受這個「兇暴瘋狂的世界」，竟是「台灣最好的時代」。

 

　　在回憶錄最後，警總總司令汪敬煦語重心長地希望「但願有朝一日林家的人有勇氣把真相說出來」。其實，所有善良的台灣人，也都無時無刻不在期待，過去那些情治單位的知情者，有朝一日有勇氣把真相說出來。

 

編按：

儘管毫無涉案的證據，家博仍於1980年五月遭到驅逐出境 ，直到1992年才重新獲准入境台灣。

家博於澳洲蒙納許大學任教直到退休。1990年代被澳洲政府任命為澳中理事會成員，於2019年女王生日榮譽慶祝儀式上因「畢生傑出的學術貢獻，尤其是亞洲研究領域的卓越成就」獲頒澳洲員佐勳章，同年底在澳洲因胰臟癌過世。

 

 

 

書籍資訊

《美麗島事件與大鬍子家博回憶錄》

作者： 家博（J. Bruce Jacobs）

出版：允晨文化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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