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斯・伊朗三部曲》:一枚科克的稜鏡

《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劇照。 

 

  「我腦海中一直想著那幅畫面,一個孩子奔向路盡頭的孤零零的樹,那條路通往一處貧瘠的小山坡。」

 

  這是1987年的電影《何處是我朋友的家》(Where is the Friend's Home?)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阿巴斯的靈感從這幅經典畫面衍生而來。他是伊朗重要的導演、攝影家以及詩人,多才多藝的他說:「我沒有特別的人生規劃,我偶然進入電影的世界,然後人們開始稱呼我為導演。我拍了很多照片,把他們收進相簿。多年之後拿出來示人,那時人們開始叫我攝影師。幾年前在日本時,有人要求我在訪客簿上簽名,我寫下一首詩並開玩笑使主人相信這是松尾芭蕉之作。當我告訴他們其實是我寫的時候,他們建議我出本詩集。」

 

  這樣的話語聽來覺得狂妄,但並非毫無根據。在另外的場合阿巴斯說:「我可以不拍電影,但我沒有一天不拍照。……要努力,非常努力的工作,對於達不到目標、面對沈重的信心危機的焦慮與恐懼,驅使我做了很多事。進步是來自一種失敗感。」

 

《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劇照。

 

  為了紀念大師的八十歲冥誕,法國MK2公司將阿巴斯的作品進行數位修復,近日在台灣上映。由《何處是我朋友的家》打頭陣,這部片在伊朗西北部的科克村拍攝,劇情非常簡單,只是一個小孩子錯拿了同學的作業簿,想盡辦法要拿到隔壁村莊歸還的故事。這部老少咸宜的佳片反應了伊朗鄉村文化、風土還有教育的世代差異,拍攝手法簡樸真誠,韻味卻深長醇厚。一段夜間老人帶著小孩穿梭小巷的光影變化與構圖,個人認為是全片最優美的段落。老人以緩慢的步伐顛跛走下樓梯,時光彷彿停滯,眼光落下在這古老的鄉村中,那白漆的磚牆、泥塗的門檻、端正對稱的木窗花影子,鏡頭如手心撫摸著這村裡所有古舊的事物。愛惜與流連,如穿梭在小路間的驢子與孩童,這個一小時半的影片竟也像預知未來的紀錄片般,留下了科克與波士提最美的一段時光。

 

  《何處是我朋友的家》當時拍攝的迷人村落現在都已不存,因為誰也沒想到三年後的一場規模高達七級的大地震,竟把整個村落與周遭全數摧毀。阿巴斯在地震後擔心影片中的主角是否安全驅車前往當地,之後拍下了《生生長流》(Life, and Nothing More...),伊朗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影片。

 

《生生長流》劇照。

 

  《生生長流》的劇情即是《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導演帶著兒子開車前往科克一路上的見聞,災難後的伊朗人民並未消沈萎靡,倖存後每一天的生活仍在持續,無論是努力重建或是向故人道別,新季節生出的花朵總是會如期開放,阿巴斯讓我們看到了災難後的芽苞,而那小小的綠芽,是從人的肉體與精神展現。

 

  《生生長流》長時間拍攝車子的運鏡反映出阿巴斯的風格,影片開場是收費站員的手不停來回與收音機的背景音,車子一台一台地通過。觀眾從畫面與收音機的播報得知:發生大地震了,公路正壅塞中,許多車子都急欲通過這裡,救護車聲音從沒斷過,災情似乎相當嚴重。如此豐富的訊息阿巴斯只用一個靜止的鏡頭就交代了一切。《生生長流》有長時間的車內戲,在拍攝時多半使用與雙眼平視的視角,也甚少轉換為主觀鏡頭。

 

  阿巴斯總是盡量刪減電影中不必要的東西,就如米開朗基羅說:「雕像已經在石塊中,我做的只是去除不必要的一切。」阿巴斯解釋:「我們不需要每次都望向窗外,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只要可以,我會用反應鏡頭或音效將注意力引出畫面之外,彷彿我在觀眾的心裡創作了另一部電影。你能使多少東西可見而不實際展示他們?我希望將隱藏的訊息藏匿其中,通過觀眾的思考使感覺和思緒流淌。當一個人熱切地觀看時,波斯語裡面我們說:他有兩隻眼睛而又多借了兩隻。那兩隻借來的眼睛正是我想使之成真的東西,他們使我們得以超越影像本身,看見正在發生的事。」觀賞阿巴斯的電影,不但是一種身歷其境,更召喚出靈魂裡的回憶與影像互相共鳴,用借來的兩隻眼睛,超越民族與文化的界線,被他訴說的故事感動。

 

《橄欖樹下的情人》劇照。

 

  《生生長流》的主角是《何處是我朋友的家》的導演,阿巴斯找了伊朗的經濟學家飾演自己。而三部曲中最後一部《橄欖樹下的情人》(Through the Olive Trees)主角是《生生長流》中飾演新婚夫婦的胡笙與塔荷莉。這三部電影皆是在科克拍攝,在同一地點展現不同的現實,讓三部曲像稜鏡般折射出多重層次的伊朗風貌。我們以為《生生長流》裡的夫婦在地震後新婚燕好,《橄欖樹下的情人》卻告訴觀眾這對參與演出的男女其實分屬不同社會階層。飾演先生的是泥土匠胡笙,他戀慕優雅有學識的塔荷莉,在拍攝期間一有機會就苦苦糾纏,塔荷莉一直未給他答覆。片尾塔荷莉與胡笙經過《何處是我朋友的家》的孤樹山坡,翻過高點,另一端原來是成片的橄欖樹林。這段胡笙追逐塔荷莉的長鏡頭,悠遠、詩意,永久在影史留名。

 

  虛虛實實的三部曲,尤其是《橄欖樹下的情人》彰顯了阿巴斯的思想:「電影未必要表現表面的真實。真實是可以被強調的。每個電影人都有自己對於現實的詮釋,這讓每個電影人都成了騙子,但這些謊言,是用來表達深刻的人性真實。」胡笙與塔荷莉可以是美滿的夫妻,也可以是苦澀的單戀或階級的鴻溝。這關乎觀眾如何去自行解讀他們,我喜愛阿巴斯真誠的鏡頭,他將所有問題的決定權交給我們,他僅僅製作了風、山谷以及人們,以最恰當的姿態。

 

  「一個故事在我們遇見它之前開始,並在我們離開他很久之後才結束。」這句阿巴斯說過的話,或是大師電影的最佳闡釋。

 

 

 

電影資訊

《何處是我朋友的家》(Where is the Friend's Home?)—Abbas Kiarostami,1987

《生生長流》(And Life Goes On)—Abbas Kiarostami,1992

《橄欖樹下的情人》(Through the Olive Trees)—Abbas Kiarostami,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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