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的不是強勁的對手,而是命運的無常:《教練》

《教練》劇照。 

 

  讓弱勢家庭的孩子去比本屬於貴族的競技活動是不是搞錯了什麼?當我看到射擊、擊劍、游泳、馬術、跑步……作為現代五項的競賽技能時,我心中被種下了這樣的疑問。特別是當片中年輕選手陳佑萱因為表現不佳,而被教練林生祥斥責時,我便加深了這樣的印象:為什麼不練好一項,而要練五項?

 

  從第一個鏡頭開始就可以看到,導演李家驊在拍攝最後已經清楚本片要說的故事,一個男人拉著馬行走,而馬有時不走,男人必須時而等待其繼續走,時而用力拉牠走。這個故事是一個騎師與馬的故事,騎師是本片教練林生祥,馬則是青少年選手林佑萱,因此看完本片後再回想這個開場畫面,幾乎就是預測了陳佑萱在東奧摔馬的必然結果,因為馬術正是她無法跨過的門檻,讓出身台東單親弱勢家庭的少女選手在這項現代五項中最昂貴的活動跌跤,無非是打了渴望看到本片有「階級翻轉」的觀眾的臉。

 

  或許我們要問,在貴族或者在有錢人身上作為一種不以其為業、不求勝敗、惟手熟爾的加分項目,何以在當代視野裡成了一種只問勝負,不問精神的生死拼搏?這難道不正是因為身處階級複製為常態的大眾,渴望看到階級翻轉的甜美神話的緣故嗎?就像賭馬之於飼養馬的貴族與富豪不過是一種家底的展現,但對看比賽下注的一般人而言卻是一夕富貴的可能,不正是因為參賽的人首先視體育為一種「工具」,而非一種「消遣」或者一種「德性的體現」,而使得我們居然看到中國女選手在賽場上得分後大吼著「操」,且許多觀眾也都視之為賽場常態呢?

 

  換言之,當我們談論體育時,究竟是在談論一門「競賽」,還是一門「使人更加完善」的活動,就會決定我們究竟該如何給體育人評價。簡單來說,我們之所以推廣體育是因為這是一門能博得金錢與名聲的活動,還是一門使人更加成為人的活動呢?

 

《教練》劇照。

 

  《教練》正是將體育的這種矛盾雙重性展露出來,甚至更因為結尾那突如其來,甚至沒有去剪東奧落馬失利後教練與陳佑萱彼此的反應,而讓這部作品有別於《王者理查》、《奪冠》那樣訴諸「既獲得金錢與名聲,也讓人更加成為人,而非一台贏球機器」主旨的作品,更加對一般人有所助益。因為前者這樣觀眾以為的「成功故事」有時會模糊焦點,但後者卻讓焦點重新回到「除了競賽的勝負之外,體育是什麼?體育教育是什麼?我們為什麼要鼓勵體育與體育教育?」等等問題上。

 

  剛剛好這幾年美國與中國也有類似電影在反省,比如《王者理查》或《奪冠》明面上大家都聲稱體育競賽是為了彰顯某種人類德性,發揚某種正向精神,但實際上大家仍然視其為翻身的工具。兩部片都在片中透過角色訴說「選手不該只是比賽工具,還該是個有自己人生的人」,《教練》也有類似的意味,差別在於李家驊並沒有安排人物說出來,反倒是讓陳佑萱的妹妹說出她姊姊沒有體育就什麼都沒有等話語,體現出她的無可選擇。說到底,她如同大多數人不是那種「家裡有馬廄」的人,甚至在許多方面都比一般人狀況窘迫,光是能夠將一項發揮至金牌水準,已經很厲害,何必一定要追求射擊、擊劍、游泳、馬術、跑步都要能連續進行且發揮到金牌水準呢?

 

  李家驊在逼問、引誘這些答案上似乎不太用力,如果說其同時期作品(他在Q&A現場承認本片與《我的兒子是死刑犯》同時間製作)《我的兒子是死刑犯》同樣也在「挖掘」上不夠用力,以致於我們只看見了殺人犯加害者家屬遭受的社會輿論攻擊的「慘況」,而沒有更多的揭露,《教練》也犯了類似問題。

 

  我們會問,既然拍攝時間長達數年,何以導演沒有問出陳佑萱討厭馬術的原因?是因為馬術指導員?還是教練在拍攝期間的態度?還是她自己同時間的其他因素,因素可以很複雜,卻不能僅僅讓觀眾自己去猜。另一個就是片中對陳佑萱歸隊重回左營高中跟教練一起練現代五項的問題也沒有繼續扣問,甚至是由其他人代為回答了,進一步來說影片也缺乏對當事人話語的懷疑,比如對陳佑萱歸隊決定的追問。

 

《教練》劇照。

 

  然而這點非常重要,因為在片中對自己人生規劃有重大轉變的不是始終專注於教師工作的林生祥,而是進入高雄大學後適應不良的陳佑萱。電影還特地帶到她進入大學後交了男朋友,但這一條線雖然被拍到卻沒有後續,只隱微的透過她在鏡頭前的哭泣,說出有些跟體育無關的事情她也會被教練管,這也讓她後來的歸隊充滿謎團。為什麼她選擇回來練五項,而沒有按照學長姐從五項轉為單項專精?是什麼讓她選擇繼續走在現代五項這條更少人走的道路上?

 

  紀錄片沒有解釋這點,反倒是專注在林生祥妻子這條線上,但這條線並沒有帶給我們其他對林生祥的不同印象,只看到他是認真的老師,然後為了這個工作還有夢想對家庭有些犧牲這樣而已。

 

  當然在後期剪接上,如果要說《教練》比《我的兒子是死刑犯》更好的原因,就是《教練》整體透過剪接彌補了扣問的缺失,透過編排我們看到了片中某種對應於「貴族」充裕資源的社會弱勢的「匱乏」,比如林生祥與陳佑萱都是單親家庭,也同樣出身貧困,體育成為他們改變人生的一塊漂流木。然後透過體育教育,他們之間也具有了互補性質的親密關係,就如騎師與馬之間的缺一不可,片中剪入林生祥第一個女兒的夭折,以及陳佑萱父親的缺席與疼愛她的老師的車禍,旨在突出這點。

 

  而弔詭的正是又因為體育作為競賽,這樣的性質又造成兩人之間的緊張關係,舉凡林生祥某段時間因國家指示無法擔任陳佑萱教練、國家沒有派陳佑萱出賽、或者陳佑萱表現成績不佳等等,體育變成了這樣的東西,或者讓你扶搖而上,或者讓你在這過程中跌落比他人更深的深淵,而人也在這過程中對失敗越來越感到焦慮,而非完整。我們也可以看到林生祥的「失敗哲學」在這過程中受到現實挑戰,從關心、替陳佑萱的表現不佳進行解釋,到擊劍時爆發對她發怒等等轉變。

 

  尤其電影最後,我們看到林生祥與本來有些衝突的妻子快樂和諧的樣子,而在東奧資格賽失利的陳佑萱則返家在早餐店幫忙,似乎離開現代五項後他們雙方反而有更平靜的生活,也比較不需要去受各種「分裂」的痛苦,這種分裂可以是家庭與夢想,也可以是一般大學生與衝奧國手。

 

《教練》劇照。

 

  另一個與本片命運式的巧合,正是本片同時也捕捉到「號稱素人」出身的韓國瑜擔任高雄市長期間的時光,他也是一個曾經從無業到意圖問鼎總統大位的人,但從萬眾期待到取下高雄,再到「落馬」高雄市長,也充滿了許多他始料未及的因素。

 

  有趣的是,沒過多久,國際現代五項總會便在2021年宣布,2028年現代五項將正式取消馬術這一項目,據說是因為東京奧運時,高聲望選手安妮卡‧史勒抽中的馬匹「聖男孩」不聽其命令行動因而被其槌打,造成國際新聞議論紛紛。無論是出於動保因素,還是出於降低隨機性因素,都彷彿在訴說著林生祥與陳佑萱所對抗的不是對手,而是這些不可控的「無常」。有別於林生祥在裡頭大談的「可控的,某種對無常人生的正向態度」,我們在紀錄片反而可以看到的是「無常」太強大了,人在這之中有時連態度都會「失控」。

 

  或許我們該捫心自問,當我們在談論體育的時候,我們在討論什麼?是一場賭上人生的賭博,還是全人教育的一環?而在政策層次我們又準備了什麼措施來應對這些「無常」?

 

 

電影資訊

教練》—李家驊,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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