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布倫:我們生來注定不快樂

《有多痛,就有多值得》中文版書封。 

 

文|Paul Bloom

譯|陳岳辰

 

  散步時,兩件事占據我思緒,

  妳的美麗,我的死期。

  若兩者兼得,便是萬幸。

  我怨這世界阻我振翅高飛,

  唯妳唇上蜜毒能帶我離去,

  換作別人,誰也不行。

 

  約翰.濟慈致方妮,一八一九年

 

  「我們都會死,因此我們都是幸運兒,」理查.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在書中這樣說。原因很簡單:能夠死,代表曾經存在過。

 

  而這一點要歸功於我們的祖先。過去三十八億年裡的每個祖先都「有足夠魅力吸引配偶,身體健康能夠繁衍,並得到命運和環境眷顧才活到留下後代的時刻」。能堅持到現在已經十分厲害。但不要自滿,同樣的勝利果實由世界所有生命共享;每隻老鼠、金魚、蚊子—這場以十億年為單位的淘汰賽,只要活下來就是贏家。

 

  人類可以成功的原因有共通特質,也有個體因素。我們與許多物種一樣具備強大的認知能力,對世界的判斷越接近真實越有利生存。右邊是不是斷崖?同族人是否厭惡自己?有沒有東西咬自己的腿?掌握這些資訊有很大優勢。於是人類演化出眼睛、耳朵等感覺器官及大容量的腦部。過去曾有其他靈長類與我們的祖先競爭,但他們的判斷不夠接近真實情況,所以活不到下一回合。

 

  我們與其他動物的不同則是道德感。正常人都有一定程度的善良,對公平正義有一定的追求,同時內心也藏著黑暗面,如憎恨、憤怒以及復仇欲望。這種機制背後有其邏輯:能夠促進大團體內互不相關的個體收斂起會招致嫌惡、相互毀滅的衝動,彼此合作共利共存。

 

  人類並不完美,人類學家羅伯.阿德瑞(Robert Ardrey)說我們「不是崛起的猿猴,而是墮落的天使」。儘管經過演化,我們並未培養出追求真實的習性,只將其當作生存與繁衍的工具,因此無法得知遙遠的過去未來,或者極致的小(如次原子粒子)與大(如銀河系)。許多形而上的問題超過我們本能,像自由意志、因果和意識的本質等等。這類知識從基因角度來看毫無用處。我們受限於認知偏誤,真相若與效用起了衝突便得屈居第二,結果就是人類常常被非理性恐懼給控制,所以有人極其害怕蜘蛛和蛇。

 

  即使道德層面我們也受限,觀念好比《摩登原始人》,無法本能地察覺種族主義為何不道德,也不懂客觀上而言,數千里外一個孩子的幸福與自己兒女的幸福同等重要。人類心智既沒有演化出觀察次原子粒子的能力,也沒有演化出無私的道德,因為這些東西不具生存適應的實用價值。

 

  可是人類,也只有人類,做出了不可思議的表現:我們超越了局限,發展科學、技術、哲學、文學、藝術及律法。我們提出世界人權宣言,還登上月球。我們懂得避孕,顛覆生殖為尊的自然規律,能夠將時間心力用在其他地方。我們也克服維護親族盟友的生物衝動,願意將資源分給陌生人(儘管還不夠多,但至少動手做了)。

 

  這一切太過神奇、不可思議,實在值得更多讚嘆。原本我們的心智只要應付花鳥岩石這些中等大小的物體,如今竟然探索宇宙起源、量子力學與時間的本質;我們的心智最初只是照顧親族和以德報德,後來竟然建立起道德準則推動慈善,扶助遠方有需要的人。

 

  在某些人眼中,上述種種都是奇蹟,證明了神愛世人。我個人對此存疑,也在其他著作中直接反駁道德領域的神學論點。但我不否認其魅力。雖然我應該是最沒靈性的那類人,但若有一天我開始相信神,我想人類超越自我的現象會是很好的起點。

羅伯.阿德瑞曾說,我們「不是崛起的猿猴,而是墮落的天使」。

 

  痛苦是一個指標

 

  說了真實與良善,那麼愉悅與意義呢?這兩種心理機制又與演化有何關聯?

 

  我認為差距不大。人類的情緒與感受的高低起伏同樣是腦部經過天擇演化的結果。情況好的時候我們會安心,遭受威脅了我們會害怕,親近的人死亡則會悲痛,這些情緒同樣是為了增加存活與繁衍機率的適應結果。而這些都要感謝(或歸咎)達爾文。

 

  無數演化心理學分析解釋了我們的情緒感受怎麼發揮適應功能,多數聚焦在短期愉悅和生殖相關目標的結合,例如營養、地位、生育三者的關係。其實快樂這類長期情緒也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加以觀察,史迪芬.平克就提到:

 

「我們健康、溫飽、舒適、安全、繁榮、具有知識、受到尊敬、非獨身且被人所愛時會比較快樂。相較於其反面,這些努力目標都利於繁殖。換言之,快樂的功能就是啟動心智尋求演化論下適者生存的狀態。我們不快樂時會設法使自己快樂,快樂時則設法維持現狀。」

 

  此處衍生出一個殘酷的現實:人類生來就不快樂。演化並不希望我們時時活得幸福美滿,也沒打算讓我們擺脫痛苦。痛苦是一個指標,告知人類什麼地方出了差錯,知道之後才能修正改善。悲傷、寂寞、羞恥都具備類似功能。

 

  但並非所有負面感受都具有實用意義。譬如慢性疼痛如果已經無藥可解,能夠關閉痛覺才是福氣。無法處理的憂鬱和焦慮也是同樣道理。還有些狀況是負面感受沒有精準對應到當前的生活模式,羅伯特.賴特就指出:

 

「許多情緒反應在現代社會失去價值,必須回到人類這個物種演化的環境才有意義。在公車或飛機上做了丟臉的事情,我們耿耿於懷好幾個鐘頭,但其實自己與目擊現場的乘客很可能再也不會相逢,他們的想法根本無關緊要。天擇怎麼會有這種設計,令生物產生無用的不適?或許回到祖先成長的環境才能明白:狩獵採集社會的成員幾乎一輩子相依為命,別人對自己的評價當然很重要。」

 

  來自演化的機制出差錯還有一個例子,有些人稱之為「享樂跑步機」。愉悅的增加總是短暫的,我們因為新體驗、新事件而興奮喜悅,但時間一久就會回到常態。第一次接吻總是美好,第一千次接吻就差得太多。所以無論跑得再快,我們還是在原本的位置上。

 

  這只是換個角度呼應本書開頭探討過的心理學的真理—人類心智會對改變產生反應,但對已經習慣的常態並不敏銳。現象的背後是一種機制原理:如果生物能不斷品味正面經驗,最後就會喪失努力的動機,相對於較為變動的個體反而會失去優勢。所以或許人性的結構裡原本就存在一定程度的不安、焦躁、野心,而且都與社會地位有關,也就是自己與其他成員的相對位置。舉例而言,我原本很滿意自己的汽車,後來鄰居買了更棒的,我的快樂感也隨之消散。

 

  在這類情況裡,正是由於人類具有反思能力,於是演化目標(一如往常是個比喻)與理智的結論可能互相扞格:我並不想能生多少孩子就生多少孩子,我也不想那麼在意陌生人對自己的看法,更不願意一輩子都對生活現況有所不滿。

 

  所幸我們也不是非得活在先天限制之中,可以找辦法繞過系統。人類察覺有些東西肉眼看不見,就製造望遠鏡;擔心個人的道德判斷有偏差,便設置獨立公正的司法體制。同樣的,若對於本能的賞罰刺激有怨言,我們就會加以克服。

 

  對著天擇得意忘形是不是不大對?難道人類不該遵循演化,回歸演化賦予我們的感受?

 

  這種思考有邏輯漏洞。演化的應然與實然之間沒有必然的關係,否則會得出荒謬的結論。如果應然即實然,代表任何男人一旦捐精就勝過膝下無子的達賴喇嘛千倍萬倍。而女性只要盡量生,不管照顧得多差(只要能讓後代活下來且繼續繁殖)都沒關係,還是贏過收留別人孩子又細心呵護的養母。這些說法未免太過愚蠢。

 

  某些繞過本能的手段確實同樣愚蠢且不道德。人類經過演化,從社會接觸、具生產力的活動、有意義的關係等等領域得到愉悅,可是若藉由藥物或酒精,就能跳過中間這些程序。未來或許會有其他手段讓人進入至福境界又無需承受如海洛因之類藥物的副作用,即便如此它也並非值得追求的方向,因為那是虛擲人生。同樣的,或許能發明精神病態藥,而且也會有人躍躍欲試,吞一顆就能從良知中解放,再也不介意自己對別人造成多大傷害。要是有藥物能消除焦慮和悲傷,將會有更多人難以抵抗,即使明知長期下去只會剝奪生命的豐富。

 

   什麼東西讓人快樂?

 

  無論如何,這本書主旨很簡單,強調的不是人類超越了本能,而是思考什麼東西能夠帶給我們愉悅、快樂和滿足,以及痛苦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雖然出發點是好奇和探索,希望理解人性的某些面向,但得出的結論也具有實用意義,能推論出如何生活更恰當。

 

  而且推論過程會回到動機多元論。傳統上,追求愉悅和追求意義、物質享樂和真正的幸福之間是對立的狀態,我們應該選擇哪一邊?證據顯示魚與熊掌可以兼得,甚至還能更進一步—我們不僅找到某些人是既快樂又覺得生活有意義,還察覺到其中關聯性:快樂的人更可能認為生命有意義,認為生命有意義的人也更可能覺得自己快樂。

 

  曾有學者做過一系列針對快樂和意義的研究,請大學生將新的快樂經驗或有意義的經驗融入生活裡。快樂的活動包括增加睡眠、購物、看電影、吃甜點;有意義的活動則像是助人、花時間內省、與人做有意義的交流。

 

  研究者發現這些增加的項目都會造成正面效益。如果學生原本就認為生活充滿意義,置入快樂的活動會使他們感受更良好也更輕鬆。而原本生活就很快樂的學生多了意義之後,會產生「更有啟發性的經驗」。請學生將兩種新活動都融入生活,會創造出更多益處。作者群總結:「基於我們預期真正的幸福(即意義)和享樂(即快樂)能增進美滿生活,而且沒有觀察到兩者互斥,於是我們預期結合兩者能夠得到更美好的生活。目前證據支持這個預測。與不追求幸福和享樂的群體相比,同時追求兩者的人在多數美好生活變項中得到更高分。」

 

  不過必須謹慎以對。測量出來的關聯性不算高,而且樣本局限在大學生,缺乏更廣泛的驗證。但結論與其他研究一致,說到快樂和意義,一個老牌淡啤酒的廣告詞說得沒錯:你可以全都要。

 

  但這不代表沒有搞砸的空間。若動機多元論成立,那麼過度狹隘地聚焦在某一種動機上可能會帶來惡果。

 

  精確地說,目前看來想要快樂的人結果反而不會快樂;或者至少可以說,他們想要快樂卻用錯方法。有些研究先測量樣本對快樂有多強的追求動機,方式是詢問他們對某些句子的同意程度,例如「感覺快樂對我而言極度重要」和「任何時間點上,我的生命價值很大程度取決於我有多快樂」。然而非常同意這些說法的人卻不容易在生活裡得到好結果,反而比較憂鬱和孤獨。

 

  一如既往,因果推論不可輕率。或許並非努力追求快樂導致憂鬱和孤獨,有可能是憂鬱和孤獨的人更想追求快樂。但其他研究也看到追求快樂的反效果:一項實驗請受試者一邊聽史特拉汶斯基的《春之祭》,一邊嘗試令自己快樂。相較於單純聽音樂的人,前者的情緒反而變糟了。另一次實驗請受試者先閱讀探討快樂有何好處的文章,理論上這個前置作業能使他們更重視快樂。接下來觀賞氣氛快樂的短片後,相對於沒看過文章的人,看過的人也比較不快樂。由此看來,執著於快樂確實效果不佳。

 

  布瑞特.福特(Brett Ford)與艾芮絲.莫斯(Iris Mauss)兩位心理學家對這個現象提出了論點:一個可能是,當一個人想追求快樂時,會對成功設下不切實際的高標準,結果失敗了就變得不快樂。另一個可能是,追求快樂的意識太過強烈,讓人常常自問此刻究竟有多快樂,這種念頭擾亂了快樂的情緒,就像思考接吻技術好不好有可能妨礙了實際接吻時的表現。

 

  最可能的解釋,也是兩位學者最強調的一點,在於人類並不準確明白什麼東西能夠使自己快樂。研究發現,追求與讚美或獎勵有關的外在目標,像是容貌魅力、金錢、提高社會地位等等,最後反而會使人更空虛更不快樂,也與憂鬱、焦慮、心理疾病相關。一份彙整超過兩百五十八份論文的統合分析發現:「受試者回報的快樂程度與生活滿意度都下降,活力與自我實現較低,憂鬱、焦慮、心理疾病增加。越相信金錢和物質是快樂與人生成功的關鍵,情況越是惡化。」(沒錯,我還記得自己在前面說過金錢與快樂呈正比,但這並不矛盾。金錢使人快樂,想要金錢則使人不快樂。關鍵就是透過其他有意義的途徑獲取金錢,又或者如果你能選擇就生在富貴人家吧。)

 

  如此說來,問題或許也不是出在想要快樂,而是以特定方式追求快樂。跨文化研究確實發現,如東亞地區某些集體主義盛行的社會裡,想要快樂會導致人真的快樂,推測原因是他們追求快樂的方式更具社會性,與親戚朋友相關。而個人主義發達的社會如美國,意識形態傾向物質生活,此時追求快樂反而令人沮喪,因為方式不對。

 

(本文為《有多痛,就有多值得:痛苦的價值及其如何為我們帶來快樂》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有多痛,就有多值得:痛苦的價值及其如何為我們帶來快樂》 The Sweet Spot: The Pleasures of Suffering and The Search for Meaning

作者:Paul Bloom

出版:商周出版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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