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帕之死:《揹相機的革命家》(2014)

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為匈牙利裔美國籍攝影記者,20世紀最著名的戰地攝影記者之一。

 

文|盧塞爾.米勒

 

  四月底,《生活》雜誌派往報導越南等中南半島國家抵抗法國殖民統治戰爭的攝影師霍華德.索丘雷克(Howard Sochurek)突然接到家裡的急電,說他的母親重病,要他盡快回美國。《生活》雜誌在紐約的專案編輯雷.馬克蘭德(Ray Mackland)與約翰.莫里斯一起吃午飯時,試探性地問約翰.莫里斯,卡帕是否對報導中南半島的反殖民統治戰爭有興趣,因為這時卡帕離那邊並不遠。莫里斯並不認為卡帕會感興趣,不過他還是答應幫忙問問。但還沒等約翰.莫里斯與人在日本的卡帕通上話,雷.馬克蘭德就迫不及待地直接發了一封電報給卡帕,告訴卡帕《生活》雜誌將付給他為期三十天的報導費二千美元和二萬五千美元的人身保險。

 

  之後,《生活》雜誌的主編愛特.湯姆生又打電話給卡帕向他解釋說:「你不是非去不可,如果你不想的話可以完全不必去,但如果想嘗試一下的話,可以代替霍華德.索丘雷克去中南半島。」

 

  卡帕說他有興趣接受這個任務,因此《生活》雜誌通知霍華德.索丘雷克速去日本,讓他在日本與卡帕見面後再回美國。他們約好四月二十九日傍晚六點半,在東京新聞俱樂部的酒吧見面,但卡帕卻遲到了一個半小時,而且沒有向索丘雷克道歉和解釋遲到的原因。索丘雷克很生氣,但很快就被卡帕的機靈迷住了。索丘雷克向卡帕介紹在中南半島發生的戰爭:《生活》雜誌的創辦人及出版商亨利.魯斯(Henry Luce)認為,美國基於其本國利益,應該全力支持法國,因此他不希望《生活》雜誌有任何與他觀點相左的報導。

 

  但幾個月前,當亨利.魯斯休假時,《生活》雜誌刊出了一篇十六頁的專題報導,圖片和文章都由大衛.道格拉斯.鄧肯拍攝和撰寫。報導的主要觀點認為,法國在中南半島的這場戰爭毫無意義,不斷衰敗的法國,很可能會使整個中南半島脫離西方國家的控制。報導還突顯法國官員們在越南的悠閒生活:每天工作很短的時間,漫長的午睡,懶散的週末等等。這一期《生活》雜誌幾乎引發外交衝突,法國外交部長發表談話,指責《生活》雜誌破壞法國人在越南的形象,是誹謗、中傷的行為。

 

  當亨利.魯斯休假回來,知道發生的這一切時非常生氣,立即派霍華德.索丘雷克去越南報導「正面」的故事來彌補《生活》雜誌引起的麻煩。索丘雷克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派到了東南亞。可是與魯斯的願望相反,索丘雷克沒能報導英勇的法國殖民軍對抗越南人民的戰鬥。因為當索丘雷克到達越南時,正好目擊了胡志明市的越盟武裝部隊,包圍了在奠邊府(Dien Bien Phu)的最後一支法國主力軍。

 

  索丘雷克告訴卡帕這場戰爭出現跟以往各種戰爭都不同的游擊戰,對戰地記者而言,幾乎不可能保護自己,因為越南游擊隊採用突襲,抓不準他們什麼時間、在什麼地方會突然出現。他們兩人一直談到深夜才分手,直到分手時,索丘雷克還不能確定卡帕是否已決定去越南。

 

卡帕作品〈戰士之死〉捕捉了一位共和軍戰士剛剛中彈、倒下的瞬間。攝於西班牙內戰戰場,1936年。

 

  實際上,至少有兩個原因讓卡帕決定接受《生活》雜誌的委派。其一,他急需用錢。在五〇年代,雖然《生活》雜誌支付二千美元不算是一筆巨款,但在一個月的時間就能賺這麼一筆錢也相當不錯,而且,如果刊用卡帕拍的照片,還要另付稿費。再加上莫里斯發給卡帕的電報中還註明:如果戰事變得很危險的話,《生活》雜誌會支付更高的費用;其二,卡帕為自己「仍在世的最偉大戰地攝影家」這一聲譽正在慢慢喪失而擔心。上一期《生活》雜誌刊出的由大衛.道格拉斯.鄧肯所拍攝的,在越南的抗法戰爭照片不斷引起人們的關注,並時常與卡帕最好的作品相提並論,令卡帕心有不快和擔心。另外,可能還有第三個原因:卡帕的好朋友歐文.肖認為,卡帕接受這一任務是為了反擊當時在麥卡錫主義盛行下,卡帕一直被半官方地扣了一頂「同情共產主義」的紅帽子。

 

  卡帕見到索丘雷克之後,發了一封電報給在紐約的約翰.莫里斯,告訴莫里斯他已接受《生活》雜誌的委派。莫里斯突然為卡帕擔心起來,當天晚上打電話找到還在日本的卡帕,再次告訴他,他並不是非去不可。當時卡帕正在東京的新聞俱樂部,電話的訊號不好,兩人都必須大聲吼叫才能聽清對方在說什麼,莫里斯還記得當時大喊著說:「鮑伯,你沒必要非得去,這不是我們的戰爭!」但卡帕回答說:「用不著擔心,不過是幾週時間!」卡帕離開日本去了越南,離開日本前還給莫里斯寄出一封短信,說很抱歉那晚的電話中他說話太大聲等等。

 
  在信中卡帕還寫道:「我非常感謝你打電話提醒我,但我接受這一任務並不是因為什麼責任,而是我喜歡。拍攝照片對我而言一直很有吸引力,如果拍攝題材比較複雜,又可以隨我自己的意願去拍,那就更有吸引力了。」
 

  莫里斯還意識到,這次報導對卡帕來說也比較特殊,因為卡帕可能並不會完全站在法國一邊。卡帕有一些朋友在法軍中,他們很受法軍統領的尊敬,但這並不會令卡帕對這場法國為了保住它的殖民地而進行的戰爭產生同情。莫里斯說:「卡帕曾說過他不會再去報導任何戰爭了,所以當他決定接受這一任務時我很震驚,我認為卡帕接受任務的主要原因是為了賺錢,儘管這並不是一大筆錢。」
 

  卡帕直到五月九日才拿到簽證到達河內,這正是成千上萬的法軍被俘,越盟取得奠邊府戰役勝利的第二天。卡帕在寫給馬格南巴黎辦事處的信中說:「在我還沒有拿起相機時,故事已經結束了。」但卡帕在河內還是有不少內容可以拍,他拍攝了法軍士兵從奠邊府逃到河內的情景,還拍攝了在紅河三角洲和河內的備戰情景。五月二十四日,卡帕與《時代》雜誌的攝影記者約翰.麥卡林(John Mecklin)一起飛往南定,雷內.考尼(René Cogny)將軍也從法國來到南定(Num Dinh)為法軍鼓舞士氣。

 

  午餐時,卡帕和約翰.麥卡林被邀請隨軍參加第二天要摧毀南定到太平(Thaibinh)公路旁兩處據點的軍事行動。

 

  晚上,在破舊的「現代旅館」酒吧,他們兩人還見到了一位史克力霍華報業集團(Scripps-Howard)的特派員吉姆.盧卡斯(Jim Lucas),他們一邊喝酒,一邊閒聊。卡帕宣稱:「這是最後一場美好戰事了。你們老是抱怨法國的公關做得很爛,其實你們沒有意識到,這才是一場對新聞記者來說最有利的戰爭,因為沒有人告訴你事情將會怎樣、應該怎樣報導,也就是說你可以完全自由地採訪和拍攝。」

 

  隔天早上七點,法軍的一輛吉普車來接卡帕他們三人,卡帕老練地帶上他的相機、一瓶法國白蘭地和一罐保溫瓶裝的冰茶。他們加入有二千名法國士兵和二百多輛機動車的隊伍中。部隊來到南定郊外,等待適當時機要渡過一條河流,卡帕情緒高昂,看得出他將盡全力拍出好照片,他還對另一位攝影師說:「我從不會炫耀我的工作,也不會詆毀我的同事。」

 

  八點四十分,法軍的先頭部隊遭遇越盟游擊隊襲擊,法軍用大砲回擊。卡帕非常驚奇地發現,在公路兩旁的越南農民,仍然像沒有戰事一樣地在水田中種地。卡帕不顧法軍士兵的警告,跳出吉普車,來到田間小徑,他以炮火為背景,拍攝農民們在田間勞動的景象。幾分鐘之後,法軍車隊又開始向前移動,但只走了幾里就停了下來,因為一輛卡車遇到了地雷,車內的四名士兵被炸死,還有六人受傷。這時車隊又遭到越盟游擊隊的襲擊,法軍坦克也開砲了,公路邊上的一些村莊在中彈後起火,一座躲者狙擊手的廢棄教堂被摧毀。卡帕在砲火中到處拍攝,甚至還搶救了一名受傷的南越士兵,卡帕把他背到自己的吉普車上並送到哨所搶救。

 

  車隊在路上遇到越盟挖的兩個深溝後停了下來。卡帕到隊伍前面去拍攝推土機跟兩名越軍俘虜修復被破壞了的公路。

 

  卡帕的同業與法軍軍官們吃午餐時,卡帕還繼續在拍,後來,他在卡車的陰涼處打了一個盹。午餐後有消息傳來先頭部隊到了Doai Than據點,所以卡帕他們跳上自己的吉普車開往前線。他們駕車到達一個小村莊,四周都是鐵絲網和鋸齒形的防禦工事,士兵們已開始在牆基上安置爆炸物。麥卡林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況:當我們穿過Doai Than幾百碼後不久,車隊又遭到越南游擊隊襲擊。我們跑進路邊的田裡,部隊的陸軍中校司令也在那裡。

 

  卡帕問他:「有什麼消息嗎?」中校回答說:「到處都是越盟。」當車隊又開始向前進時,卡帕跳上吉普車去拍攝,在我們後面的一輛載滿步兵的軍車拚命地按喇叭,但卡帕還是從容地拍他的照片,還說:「這是一幅好照片。」接著,他從吉普車上爬了下來。這時我們已在Doai Than一公里外,但離目的地沙南(Thanh Ne)還有三公里。公路高出稻田約三、四英尺,路的右邊有一條排水溝似的小溪。

 

  太陽強烈地照射大地,四面八方都在開火。法國人的大砲、迫擊砲在我們身後交錯。左邊約五百碼處被樹林包圍的村莊中,可以看到武裝游擊隊的活動,再往前五百碼的村莊裡則火力密集,混雜著法軍的砲彈爆炸。一名南越士兵爬過來用英語和我們交談,但他只會簡單地講「先生、你好、我很好」之類的字彙。卡帕感到不耐煩,就爬上公路,他還回過頭來對我們說:「我到公路上待一會兒,如果你們要往前移動時,叫我一下。」這時是下午兩點五十分。

 

  麥卡林當時已感到情況十分危險,但他認為卡帕已經報導過五次戰爭,可算是這方面的專家,他應能準確判斷危險的程度。麥卡林看到卡帕在吉普車後躲了幾秒鐘,似乎在等交叉火力的間歇點。之後他很快地向公路的前方跑去,當公路向左彎時,他跳下公路到右邊的小溝裡,拍攝法軍士兵在高高的草叢裡向前衝的情形。然後又爬上公路,拍攝法軍士兵雙手抓住卡車等待車隊開動的景象。因為車隊並沒有移動,於是他決定再到溝裡去拍攝士兵,他拍了兩幅照片後,大概是想換一個高一點的角度再拍,但這一幅卻沒能拍成,因為當他爬到公路邊長滿雜草的斜坡上時,踩到了一枚地雷。

 

  當麥卡林和盧卡斯聽到卡帕受傷後,立即跑向前去,他們發現卡帕平躺在地上仍有呼吸,手中還抓著他的那台康泰時相機,他的左腿幾乎已被炸掉,胸前也有一道大傷口。麥卡林叫著卡帕的名字,看到他的嘴唇微微顫動,但是沒有發出聲音。一名法軍士兵攔下一輛救護車,但當他被送到五公里外的戰地醫院時,他已經死了。那年卡帕才四十歲,是第一名在中南半島戰場犧牲的美國戰地記者。

 

(本文為《揹相機的革命家:用眼睛撼動世界的馬格南傳奇》書摘)

 

更多書中的精采照片:

 

一輛廢棄的莫理斯小汽車。馬丁‧帕爾攝於愛爾蘭。(收錄於《日常的一天:1980-1983》)

 

華沙公約國佔領軍在捷克布拉格電台門口,約瑟夫‧寇德卡攝於1968年。

 

 

書籍資訊

書名:《揹相機的革命家:用眼睛撼動世界的馬格南傳奇 Magnum Fifty Years at the Front Line of History: The Story of the Legendary Photo Agency

作者:盧塞爾‧米勒(Russell Miller)

出版:漫遊者文化

日期: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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