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來到世界上:《疊韻──讓邊界消失,一場哲學家與舞蹈家的思辨之旅》

 

《疊韻》是一場試驗,哲學與舞蹈的表達模式在此相會。

也許,它將帶領我們走向各種藝術之間相通(或不相通)的地方。

 

一場歷時近一年的即興對談,

沒有目的或野心,只有往返運動所需的輕,

因為沒有這種輕,誰也跳不動,誰也無法思考。

 

文|尚-路克.南希 Jean-Luc Nancy

  瑪蒂德.莫尼葉 Mathilde Monnier

 

莫尼葉:這令我想到你和阿巴斯.奇亞羅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合寫的那本書,書末提到《古蘭經》關於地震的篇章。

尚-路克.南希為史特拉斯堡大學哲學系榮譽教授,著有《解構共同體》。

 

南希:一場地震,便是裂開一道斷層;為此,必然拉開一個空間,產生一道間距。或許,這道斷層也存在於話語的邊緣。舞蹈亦然。舞蹈不說話,而是挺立在話語的邊緣。同時,這也是舞蹈和其他藝術的共通點。包括詩,因為詩正是把語言當成一種材質來使用,一種材質或是一種方法,使得語言不再屬於意義的層次,至少不屬於用來推論的那種意義。

 

  不過,還是讓我們回到「世界上」來……關於這個打上引號的世界,我想補充世界的另一個特質,它也隨著時間和空間顯現,也就是隨著空間區塊而有所差異—這種差異本身是多重的,因為它是每個身體都具有的差異。那就是右邊和左邊的差異,這種差異無法消除。右邊和左邊,上面和下面的差異。單單一個身體,就已經劃分出不同的空間。讓我們回到胚胎在母親肚子裡的時刻,那是一團沒有摺痕的肉塊。接著他開始衍生差異:最重要的一道體內的摺痕,是產生腦脊髓的那道弓形。我們可以想像,這是一種細胞的舞蹈,細胞分裂、異裂,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彎曲折疊。這一切也伴隨著死亡,許多的細胞凋亡,才能騰出空間繼續細胞分裂。最常見的例子是手指的分離:手指間的細胞大量死亡、消失,才能讓手指間產生縫隙。這真是太奇妙了,不是嗎?手指在跳舞:

 

  這是一個常被使用的意象。當舞台上的男男女女跳舞的時候,他們的手指也在跳舞,他們的每一根手指和腳趾都在跳舞。身體的區塊、空間的區塊……

 

  這些區塊也可以被視為某種磁場。無論如何,所謂空間的區塊,首先是指高和低、失重和重力。瑪蒂德有天跟我說:「我們在做的事,就是擺脫重力,當然,同時施加重力。」同時施加重力……加重的重力。對於地心引力的發現者牛頓而言,天體運行是引力的關係。到了愛因斯坦,人們不再談引力了,改談巨大質量影響下的空間彎曲。是空間彎曲產生了引力。我喜歡這個觀念製造的意象。我看到的是,空間就像一位舞者。這名舞者在地球的表面或在地球的環繞之下,彎曲他的身體。

 

  按照亞里斯多德的觀念,物體的墜落,是因為土地的中心是萬物起源之地,萬物有回歸土地的慾望。這個觀念也很美。彎曲和慾望,這兩者可以互相連結。在舞者獨舞的肢體裡,我認為同時存在這兩者:舞者扮演的角色是身體,空間圍繞著身體而捲曲,身體本身又是一個可以打開與凹折的空間,受到某個看不見的質量所影響,那就是「自我」這個黑洞。這個說法特別適合用在這裡。

 

  思考關於獨舞的問題時,更令我訝異的是它和我的工作十分相近。我花了很多時間,直到和瑪蒂德交換過很多次意見、相互激盪之下,把這一切摺疊又攤開,感覺到它的重力。我才意識到,獨舞的想法讓我一再回溯的感官經驗,就是思想本身的經驗。我的意思不是純屬智力活動的那種經驗。智力活動不會比勞力活動更接近思想。思想是另外一種東西,並存著勞力和智力,正如同舞蹈是有別於體育或芭蕾準則之外的另一種東西。

 

  我提到思想,因為「思想」〈pensée〉這個詞正是來自拉丁文的pensare:秤重〈peser〉。按照拉丁文,這裡牽涉到的是真假之間的衡量,也就是判斷。我喜歡把「思想」〈penser〉詮釋成「秤重」:衡量事物的重量。從某方面說,思想是意圖為一切秤重。因此對於思想來說,沒有任何對象享有特權。它可以是世界、噪音、物質或舞蹈、舞者、動物、話語……無論對象是什麼,思想都和秤重有關,測量每一樣東西的重力,測量gravité—這個詞兼有重力和引力兩個意思。它有別於智力活動、反省、判斷和論述。它隨處可見,存在於所有藝術裡,在文學和哲學裡,當然更在生命裡,在日常生活具體的實踐裡。

 

  我可以不作弊、不取巧地說,當我思考的時候,我在跳舞。而且有一位哲學家已經這麼說過了:尼采〈Nietzsche〉一再強調,一位好思想家也必須是一位好舞者。步伐的思想,一種步伐的思想,這就是舞蹈。當我們在舞台上邁出步伐,由於我們並不是為了去某個地方才邁開腳步,我們是在創造一種步伐的思想。也許,像登山和散步,都是不同形式的「步伐的思想」。

 

  我最後要談的一點,關係到思想的內容。我一直將它稱為「事物」〈la chose〉,但是它其實更適合被稱為「事物的在場」〈la présence de la chose〉、「作為在場的事物」〈lachose en tant que présence〉。「在場」的意思,不只是「被置放在那裡」這種惰性的狀態,而是當我們說某人現身、產生一種現場感的時候,所指的那種「在場」。比方說,四或五個人可以在一場演出裡產生非常不同的情境。當第五個人現身的時候,在場的每個人彼此互動的方式,也會跟著被許多東西所改變。因此,思想的對象就是某個事物在場的方式,它如何出現在某個地點、如何占據空間、如何發生。

 

  我很喜歡這個想法,「在場」的意思是「在自身之前」〈en avant de soi〉—這個詞的拉丁文是praesentia〈字首prae 是「在前」,動詞原形esse 是「存在」〉。這個想法讓我回到舞蹈。所謂的在場、事物在場的方式,就是在前或在後,某個事物的前進或後退。這也和「自我」有關,我甚至想說,一切事物都和自我在場的方式有關,即使惰性最強的事物亦然:石頭也有它自己在場的方式。就這方面而言,思想和舞蹈有關—這個我已經說過—然而,思想所必須測量的、在場的重量,也和舞蹈有關。我甚至想玩個沒什麼道理的文字遊戲,並且宣稱:必須在前〈précédence〉才能在場〈présence〉。事物被突顯於前,或是接續在後。法文的「接續」〈succéder〉一詞不存在正式的名詞形〈succédence〉,但是從某方面來看,也許事物的在前和在後,無異於出生和死亡。出生總是在此之前已經發生的事,死亡則是在此之後接續下去的方式,也就是說,超脫自我的方法。

 

  因此,如果有一種和自我產生間距的運動,對我來說,那絕對就是舞蹈。這種運動在舞蹈裡瞬間展開,時而前進,時而回溯,時而後退,並產生一種非常特殊的東西,可以略過〈甚至擺脫〉意義,或是如同我說過的,來到還未產生意義之前。事物的在場總是具有某種東西,超出事物的意義,而主體的在場則具有某種東西,超出主體的認同。 

 

莫尼葉:我想到一支獨舞作品,應該說是堆疊一連串獨舞的作品。我想到這個作品,因為這是我的近作〈《女性群像》,二○○四年〉。它探討的是共舞的概念、群體的概念,是一種對於獨舞的召喚,這些獨舞的片段一再重組,不斷散落……

 

瑪蒂德.莫尼葉為編舞家,法國國家舞蹈中心總監。

 

  這個作品的想法是,有時候讓好幾個人跳同一段獨舞,表現一種類似團結的企圖—這種企圖會在整場演出的過程一再遭受失敗,團體才初具形體就潰不成軍,使得這群人不至於形成刻板的樣貌,或一致性過高的隊形—有時候則跳一些本身就變化多端的獨舞。換句話說,獨舞的觀念不一定是指一個人獨自在舞台上談論自己,也可能是通過自己表現其他眾多孤獨的人,反映他人身處在眾多他人之中的孤獨。在這場演出裡,我試圖討論許多在他人之中獨舞的方式,在人群中迷失的獨舞,小段的獨舞,這些都可以說是大眾影響之下的產物。

 

  我只是想表達獨舞也有它自己的重量、多重的力量,而對這些獨舞的援引也是重要的,因為它不只是某種形象的再現〈孤獨的形象等等〉。我想,它更是在孤獨的情境中考察人類的狀態。

 

 

(本文為《疊韻——讓邊界消失,一場哲學家與舞蹈家的思辨之旅》書摘)

 

《疊韻》中文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疊韻——讓邊界消失,一場哲學家與舞蹈家的思辨之旅》 ALLITÉRATIONS : CONVERSATIONS SUR LA DANSE

作者:尚-路克.南希(Jean-Luc Nancy)、瑪蒂德.莫尼葉(Mathilde Monnier)

出版:漫遊者文化

日期:2014

 

圖片credit:lanacio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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