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無差別格鬥S1】我或者是牆壁的夢

 

夢的真實感突然凌駕一切壓倒性地呈現。我絕望地哭泣了。 

 

  我與夢境之間被現實區別著,而現實就是所謂的日常。

  我有我的日常,而夢境有夢境的日常。不同的日常之間,有什麼東西阻隔在中間。如果人們想要穿越那個,大概需要先意識到那個東西的存在。當然,那是非常困難的。就像要你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一樣。

  維持意識然後無限逼近直到見證清醒與睡眠切換的那一瞬間,某種程度上是一件矛盾的事。同樣的道理,人們也不可能維持著自己認知的日常性,穿越阻隔,進入夢的領域。

  在夢的領域裡面,我們就經歷了一場完整的死與生,隨著我們的離開在那裡發生的事終究像前世的記憶一樣,成為一種既不存在又存在的矛盾。

  矛盾的事情確實正在發生,我們不得不承認對於經驗這一切的主體,其實仍然所知有限。而那個主體當然是我們。可以在嚴格區別的不同日常性領域之間穿梭來回,甚至更廣泛地整合並經驗為另一種日常性,是一件弔詭的事。但是諷刺地你與我的日常性就是如此。這或許深刻地揭示出三種可能的真相。

  一、所謂經驗日常性的主體其實不是符合邏輯的存在。

  二、日常性定義上的不可能或者日常性指稱意義上的無效。

  三、人無法知道並證明自己存在於現實之中。

 

  太蠢了,我想。為什麼要用這種裝模作樣的語氣寫日記呢?往前翻幾頁,都是一樣的語氣。這樣也算日記嗎?寫日記應該是一件誠實而莊嚴的行為,面對時間,像是攀附住孤絕的峭壁,為了將綻放在不毛表面的無名花朵帶回來。這才算寫日記。可是我卻是去垃圾桶裡撿廉價的塑膠花。

  本來覺得寫遺書太噁心,很鄭重而且華麗。但是透過日記來間接的表達,卻太過虛假了。還是應該沉默地死去吧。語言終究是借來的東西。真正貴重的東西,一旦死掉了就再也回不來了。這個地球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讓那個復原。

 

  十六天之前我進入這個房間,準備在這裡自殺。不過我不喜歡自殺這個說法。自己殺死自己,感覺太強烈了。我只是因為再也沒有辦法活著了,所以選擇死亡。

  食物跟水都沒有問題,有兩個禮拜的份量。本來就打算到最後要絕食的。房間裡只有一個馬桶跟洗手台,一個橘紅色垃圾桶。沒有其他家具。住進這個房間之後,洗澡過兩次。十三天前跟九天前。把垃圾桶裝滿水,然後盡可能的把身體塞進去。後來覺得麻煩就不洗澡了。

  這個房間大概是正方形的,四面白色的牆與一道灰色的鐵門。沒有窗戶。鐵門就在牆壁的正中間。在這個房間裡很容易注意到門的存在。

  它就在那裡。

  進入這個房間之後,我完全沒有離開過。門一次也沒有為誰開啟。對我而言它已經是牆壁的一部份了。

  平靜而決絕地與世界分離,是我的希望。所以我才進入這個房間,或者逃進這裡。現在這個房間就是全世界,沒有外面了。我渴望死亡,可是那死亡不可以是世界把我逼到角落無聲地抹殺。那是不公平的。所以我抗拒著世界,進入這個房間,關上門,建立我自己的世界與現實,然後在這裡死亡。我在這裡建立的世界與現實,是埋藏著死的世界與現實。我的死,是我在這個房間經驗的日常所運轉的中心與目標。這才是我要的死亡。在門背後的地方,世界是眾人的。我的現實被迫跟許多陌生人共同建構,那裡沒有我自己,所以也沒有我的死。現在我在這個房間裡,才終於可以安心。這個世界將會實現了我的死。

  門不可以被開啟。

  我準備了四十六顆安眠藥。十六天之間我測試安眠藥的強度與睡眠的長度,現在只剩下十四顆。為了避免安眠藥的效力不夠,又醒了過來,我計畫讓自己絕食,讓身體極度虛弱。絕食的時間必須拿捏好。不能剩下太多力氣,也不能餓到喪失意志力,開門出去找食物。這樣一切就毀了。

  但是我現在卻非常不安。夢的事一直困擾著我。服下安眠藥之後,應該會像昏過去一樣,不會記得或者感覺到自己有作夢。但是我卻作了印象非常清晰的夢。夢的地點就在這裡。內容不明確,但是結局都一樣。最後總是那道門被打開。我被逼著觀看門的外面。可是門的外面是完全的黑暗,什麼都沒有。我的雙眼像失去熱度的玻璃一樣僵硬而無法妥協,身體飄浮起來,緩緩地被門外面吸引過去。尖叫卡在我的喉嚨,脖子的肌肉用力到快要斷裂了。但是完全發不出聲音。一切在無聲與恐懼中優雅地進行。

  然後我就醒來了。

  現在我手中捧著最後的安眠藥,準備吞下。我謹慎地一顆一顆吞下安眠藥,然後躺下。等待睡眠將我擊倒。我已經不用再害怕任何事了。孤獨像是水中的冰塊一樣,慢慢消融。但是它形體的變化並不重要,因為那深沉的冰冷仍然確實地釋放出來。

  閉上眼睛之後的黑暗,像宇宙一樣深邃。宇宙中有那麼多的星星,數不盡的好像是無限的一樣。那些發亮的星星,都是已經燃燒很久的、無比巨大的恆星。人類居住的地球、人類所能想像的永恆,跟那些星星的存在比起來都像塵埃一樣渺小。可是為什麼整個宇宙還是那麼暗、那麼冰冷呢?所有的光與熱,到底是消失到哪裡去了呢?

  我的思緒逐漸鬆弛下來,解除張力,靜止。眼球好像慢慢變重,沉沒到身體裡面。

  然後我就睡著了。

 

  然後我就醒來了。

  更正確地說,我發現自己正在作夢。所以我是在夢裡面醒來。夢的場景就是我的房間,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是真的醒來了。
我現在坐著,環視房間。

  馬桶。洗手台。垃圾桶與散落的垃圾。

  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我知道。

  我也知道自己在作夢。

  而且我還知道自己知道自己在作夢。

  是什麼不一樣了?

  我站起來。走向牆壁。白色的、平坦的牆壁。我用手指輕輕撫過牆面。維持五根手指觸碰著牆壁,走過第一面牆。轉身。第二面牆。轉身。第三面牆。轉身。第四面牆。轉身。回到第一面牆。無懈可擊的、完美的四面牆壁包圍著我。我知道是什麼不一樣了。

  這個房間沒有門。

  夢的真實感突然凌駕一切壓倒性地呈現。我絕望地哭泣了。

  現在我不僅知道、感覺到自己在作夢。更證明了自己確實在夢裡面。

  我沒有死。

  我失敗了。

  我無法停止地哭泣,然後憤怒地捶打、用腳踹牆壁。我咒罵一切。我哭叫著自己竟然在作夢。這個時候一道聲音在房間響起。牆壁說話了。

 

  「你在作夢?」牆壁說。

  我被那聲音嚇到,安靜下來。牆壁竟然在說話?

  「為什麼不說話?我在問你啊。」牆壁說。

  在夢裡一切都有可能。我想。

  你是牆壁?在說話?我說。

  「先回答問題,才可以問問題。」牆壁說。

  什麼?我說。

  「真沒禮貌。」牆壁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說。

  「你剛剛做了什麼忘了嗎?」牆壁說。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這整件事。它是牆壁。它聽見了我。我以為只有我自己一個人,但是它在這裡。

  對不起。我說。

  「為了什麼?」牆壁說。

  我剛剛打了你。我說。

  「其實你沒有打到我。雖然我被你嚇到了。」牆壁說。

  你在哪裡啊?我說。

  「你往右邊轉。」牆壁說。

  我往右邊轉,面向第二面牆。

  「你好。」牆壁說。

  你好。我說。

  「面對面說話感覺比較好。」牆壁說。

  我看不出來你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我說。

  「你也沒什麼了不起。」牆壁說。

  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跟其他……嗯……請問這個房間還有其他牆壁嗎?我說。

  「沒有。」牆壁說。

  可是有四面牆啊。我說。

  「你到底想說什麼?」牆壁說。

  這裡只有你跟我嗎?我說。

  「大概是吧。」牆壁說。

  這樣啊。我說。到底從哪裡到哪裡是它呢?我想。

  「但是在夢裡一切都有可能。所以也許不只我跟你而已。哈囉。還有人在嗎?哈哈。如果有的話,請你出個聲喔。」牆壁說。

  我跟著聲音環視房間,無法想像還有誰在這裡。

  「好吧,應該沒有其他人。」牆壁說。

  嗯。我點點頭。

  「我們剛剛在說什麼呢?噢,對了。為什麼要那麼生氣呢,其實蠻可怕的。一瞬間像是惡夢一樣,害得我語氣也變強硬了。不過你好像是個好人。」牆壁說。

  是嗎?我自己不覺得呢。我輕輕笑著說。

  「發生了什麼事?」牆壁溫柔地說。

  沒什麼。我說。

  「說說看。」牆壁說。

  好像被騙了一樣。很生氣,又很難過。我說。

  「被騙了?」牆壁說。

  沒有誰騙了我。只是好像被騙了一樣。我說。

  「聽不太懂。」牆壁說。

  就是你相信的事,或者你知道是對的事,其實根本沒有誰在為你保證那個。一瞬間就可能變成假的。那個的真假要自己一個人判斷。可是後來你才發現,要讓自己變成自己一個人已經非常累了,誰還有力氣去判斷呢?我說。

  「你原本相信什麼?」牆壁說。

  我相信我會死。我說。

  「人都會死的。」牆壁說。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

  「還有其他的死嗎?」牆壁說。

  自殺。我說。

  「為什麼要自殺?」牆壁說。

  因為再也沒有辦法活著了。我說。

  「為什麼再也沒辦法活著了?」牆壁說。

  可以讓我活著的世界,已經消失了。也有可能從來就不存在。不管怎樣,一旦知道了這件事,就無法回頭了。只能去找可以讓我死的世界。我說。

  「可以讓你活著的世界,是什麼樣的世界?」牆壁說。

  我不知道。我說。

  「那可以讓你死的世界呢?」牆壁說。

  我也不知道。我說。

  「連你都不知道,又有誰會知道?」牆壁說。

  這些事,本來就不該讓任何人知道。可是我卻知道了一半。世界對我而言就好像變得太小了,也可能是我變大了,我在填滿了我的位置之後,還多了好多東西出來,不知道要放到哪裡去。它們無處可去,就變成我心裡好像憤怒一樣的東西。沒有原因的憤怒。可是有時候世界又好像是變得太大了,或者是我變小了,在我的位置之內,還有好多空間,可是我根本沒有辦法超過我自己,去把那個填起來。那些空洞的地方,慢慢地好像也變成我的一部分,加到了我的身上,那就變成我的孤獨。我說。

  「憤怒與孤獨嗎?」牆壁說。

  嗯。我點點頭。

  「不過你說的你的位置,那是什麼呢?」牆壁說。

  你可以把世界想成一個積木堆,如果你把一塊積木拿出來,積木堆不是就出現了一個空洞嗎?那個就是你拿的那一塊積木,它在世界上的位置。我說。

  「我懂了。不過如果你剛好不多不少,可以填滿你的位置,那會怎樣?」牆壁說。

  不知道。那樣的世界不存在。我說。

  「如果存在呢?在那個世界裡的你,會有什麼不同嗎?」

  不知道。不過我想他會知道自己的樣子是正確的。沒有懷疑的餘地。整個世界都在為他保證這一點。他只要待在那裡就沒有問題。在那裡就好。我說。

  「這有點像命運呢。」牆壁說。

  大概吧。我說。

  「那麼你的死,也不是你要決定的。人不用決定自己的命運。」牆壁說。

  有的時候我想,昨天的我變成今天的我,今天的我變成明天的我。這不是一件很暴力的事嗎?人們要繼承過去的東西,再準備成為未知的東西。可是我不想變成什麼,我只想待在這裡。待在一個定點。就在這裡。可是這一切就是不肯停下來。我說。

  「這就是人生啊。它們就像要通過你一樣。它們可能是一個人、一件事。也可能是時間。那些東西通過你,然後就離開。你必須為了它們開啟自己,關閉自己,讓它們通過。開啟。關閉。開啟。關閉。這就是你。誰也不會為你停留。當它們不再通過你,你就再也沒辦法為誰開啟或者關閉。如果它們遠離了你,那你就死了。」

  好悲哀喔。我說。然後我哭了。

  「別哭。」牆壁說。

  但我無法停止。

  「嘿,想聽一件有趣的事嗎?」牆壁說。

  我沒有回應,只是哭泣。

  「真的很有趣。如果我說了,你就會覺得,自己從此不用再哭了。想聽嗎?」牆壁說。

  嗯。我點點頭。

  「這一切只是夢而已啊。」牆壁快樂地說。

  這就是問題啊。我激動地說。

  「什麼意思?」牆壁說。

  我還活著,活在這個該死的世界。我自殺失敗。我在作夢。我說。

  「不可能。」牆壁說。

  什麼?我說。

  「作夢的人是我。」牆壁說。

  我沒有回應,腦中一片空白。

  「你是我的夢,作夢的人是我。」牆壁說。

  不可能。我說。

  「就是這樣。」牆壁說。

  如果你在作夢,你又怎麼知道自己在作夢呢?我說。

  「你也一樣。」牆壁說。

  我就是知道。我說。

  「我也是。」牆壁說。

  我不只知道我在作夢,我還有清醒時的記憶。我說。

  「我也是。」牆壁說。

  你是誰。我說。

  「我是門。我是一道鐵門。灰色的鐵門。」牆壁說。

  我突然無法回應。

  它是那個房間的門。

  「你只是我的夢而已。」牆壁說。

  如果你真的是門。那你知道我是誰嗎?我說。

  「不知道,你只是我的夢而已。只在夢裡存在。」牆壁說。

  你應該要記得我。我說。

  「我不需要。」牆壁說。

  你不記得我,那你就是我的夢,你是假的。我說。

  「真荒謬,我不想跟你說了。」牆壁說。

  然後牆壁就完全沉默了。就像牆壁一樣。

  說話啊。我大吼。然後憤怒地捶打、用腳踹牆壁。

  我可以醒過來。我大吼。

  我可以醒過來。你可以嗎?我大吼。

  但是如果我醒了,我也絕對沒辦法面對那扇門,打開它吧。我已經把門殺死了。無論如何它都是一面牆了。

  牆壁不會回應我。

  我突然感到非常恐懼。

  沒有門的房間。沒有出口。

  死是唯一的出口。

  我才是真的。我想。

  如果我是真的,作夢的人是我,那麼只有兩種可能。

  一、自殺失敗,現在正躺在那個房間裡作夢,等一下就會醒來了。

  二、自殺成功,只是在死亡前非常短的時間裡作了夢,等一下就會死。

  可是我呢?在夢裡的我會怎麼死?

  如果我才是夢呢?
  我決定坐下來,靜靜思考。這時候好像從生之深淵竄出的野蠻力量,貫穿了我。我突然感到飢餓。非常、非常地飢餓。

 

 

(本文為【小說無差別格鬥】第一季主題「牆」投稿作品)

 

圖片credit:Paul Hoi@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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