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電女職員之死談起──上野千鶴子《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

 

《厭女》繁體版中文書封。

 

 

  要假裝是一位女性主義者最簡單的方式,就是討論檯面上有多少成功女性。南韓選出了女總統朴槿惠,表示這個國家已經晉身為無歧視的平權社會?臉書營運長雪柔‧桑德伯格寫了一本《挺身而進》,意味著網路業的性別藩籬已經破除?更極端而言,2016年台灣總統選舉極可能變成兩位女性候選人的對決,難道這代表台灣已經是人權大國?

 

  討論女性的「代表性」是否充足,向來都是最廉價的假議題。文化評論家上野千鶴子的新書《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中,以整整兩章的篇幅分析一件發生在1997年的刑案──東京電力公司女職員殺害事件。被害人白天是知名公司的菁英上班族,晚上卻變裝為街頭流鶯,最終被買春客殺害。

 

  這個懸案的主角,當年39歲的東電女職員,畢業於慶應大學,是日本男女就業平等風潮最早的受惠者,以首批女性儲備幹部之姿進入知名公司,就職十多年後年薪已達千萬日圓。這難道不是女性力爭上游、「挺身而進」的最佳代表嗎?但最後卻成了暗巷裡遭不明人士殺害棄屍的無名流鶯。一生未曾結婚的她,白天在大公司上班,晚上則換上濃妝與華麗的衣服,成為在街頭賣春的底層性工作者。她以低到不可思議的價碼出賣身體,再嚴謹地將每一筆收入記在本子上,晚餐則以關東煮果腹。她經濟寬裕,擁有人人稱羨的工作,到底是什麼讓她不惜「沈淪」走險?這樣極端不協調的人生,引發了日本男性與女性截然不同的評價。

 

抹大拉的瑪利亞

 

  東電女職員賤價賣春的行為,被某些男性評論家美化為「抹大拉的瑪利亞」、「滿身瘡痍的菩薩」。他們看到的只是行為的表面,社會精英女性為階層更低的男性提供性服務。男性傾向於看不到這種行為本身潛藏的痛苦,因此才能用浪漫化的語彙假裝自己理解白領女性賤價賣春的本質。上野千鶴子認為這樣的論述是天真可笑的,東電女職員賣春不是為了救贖男性,事實上,沒有任何一個女性賣春是為了救贖男性。

 

  上野千鶴子對於性交易的立場,在此書中非常明確。她認為,性交易的本質就是「不建立人際關係」而得到高潮,因此不管是透過女性或者是右手都一樣,本質上就是自慰。買春的男性只是對著女性的符號意義發情,至於那個女性是誰完全不重要。透過得到性服務的難易程度,男性錯誤地把自己「慾望的價值」等同於「個人的價值」。養得起明星或者名媛的男人勝過包養小模的男人,包養小模的男人勝過包養酒店小姐的男人,包養酒店小姐的男人勝過廉價嫖妓的男人,諸如此類。男性單方面的情慾經驗,在純文學場域中可以是主流議題,儘管較為抽象,但也是完全一樣的道理。

 

  因為這樣錯誤地換算,所以正經女人的廉價賣身,彷彿成了一種布施。但問題卻是在於,在性的市場裡,究竟是誰給誰標價?當女人開出破壞行情的低價,只要折合台幣幾百塊就提供性服務,她想傳達的訊息其實不是「我(跟我的身體)只值幾百塊」,而是「你(跟你的慾望)只值幾百塊」

 

  如果男人的存在價值真的等同於他的慾望價值,那麼東電女職員就不可能是菩薩或者黑色瑪利亞,而是運用自己的女性存在,向充斥著男性論述與男性秩序的世界進行自殺攻擊的刺客。而她或許的確也得到了想要的結果──透過自我的毀滅,發出燃燒彈一般的刺目警告。但她想說什麼?

 

長了女兒臉孔的兒子

 

  在世代更替之間,性別角色轉換的陣痛持續發生。東電女職員之死受到上野千鶴子如此大篇幅的分析,正是因為它是90年代最具體而微且充滿各種性別隱喻的事件。女職員在大學二年級時喪父,父親也是東電員工。由於沒有兄弟,她以長女之姿,擔負起長子的責任。當她從慶應大學畢業,順利進入父親的老東家工作,想必也是希望能夠發揮所長、光耀門楣的吧!但迎接她的卻不是這麼一回事。時值80年代初期,日本的企業根本還沒想好該怎麼「運用」女性幹部,因為他們過去只把職場女性當成打雜小妹在用,儘管都是同期員工,女性卻得幫男同事泡茶、影印文件、擦拭桌椅。

 

  東電女職員當然也必須幫同梯的男同事做這種雜事,而她是怎麼做的呢?她將所有人的茶杯裝進滿水的水槽裡,用力搖晃直到碎裂為止。當別人問她為何這樣做,她說自己只是「不小心的」。

 

  關於工作,她不是沒努力過,她寫文章發表在經濟雜誌上,獲得褒揚。但與此同時,她卻漸漸被視為意見多、難搞的員工,在三十歲時遭到實質等於貶謫的轉調。就在這次轉調發生後,東電女職員開始了街頭賣春的夜生活。

 

  三年轉調期完畢之後,她回到了母公司,升任冷單位的副室長,當年與她一同進公司的九名女性,早已一個不剩,只有她頑固地留在這個吝嗇不給予她肯定,卻又剝奪她一生青春時間的職場中。她的厭食症復發,變得骨瘦如柴,瘦到連接客的時候都會被嫖客嫌棄退貨。

 

  東電女職員的懸案,至今未破。而這樣的案件,說明了至少在日本社會中,僅看女性的「代表性」而不論她們實質承受的困境,有多麼偽善跟虛假。任何一個企業都可以說,瞧,我們管理階層中有女性,我們沒有性別歧視。但是真正的問題卻是,她們要付出多少、失去多少才能走到這裡。女性需要同時符合兩種標準,像男人一樣努力工作融入社會,又像女人一樣擁有性魅力,才能稱為是一個「合格的女人」。在少子化的時代,女兒免不了擔負起過去只有兒子才會被賦予的期待,但她卻無論如何都不是個真正的兒子。

 

  就上野千鶴子觀之,日本女性對自我性別的厭惡,於焉產生。「厭女」一詞,就男性來說是厭惡女性,就女性來說就是厭惡自己。許多女性對於東電女職員之死產生了共鳴,她們說著:「我覺得我就是東電女職員。」這樣的共鳴顯露出的事實殘酷而危險,女性普遍存在著厭惡自己,想透過懲罰自己以報復社會的心理。

 

  在簡體中文版《厭女》序言裡,上野千鶴子寫下勉勵的話,期許其他國家的女性也能觀察出屬於自己社會的問題,因為厭女的現象與表現形式是各個社會不同的。但最終,她期待人類終能走出厭女情結,迎接「後厭女」時代。而距離這樣的一天,恐怕還要好一陣子。

 

 

 

書籍資訊

書名:《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 女ぎらい――ニッポンのミソジニー

作者:上野千鶴子

出版:聯合文學

日期: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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