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別背對你的影子

19世紀丹麥插畫家Vilhelm Pedersen,為《影子》1847年初版所作。 

 

 

  說起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帶有自傳色彩的童話故事,最為人所熟知的莫過於《醜小鴨》(The Ugly Duckling, 1843),雖然多數人閱讀的版本可能是教條化後的簡易版,卻無損於故事的溫暖堅韌。若干年後,安徒生旅行至那不勒斯的期間,也「寫了關於我自己的影子的故事」,這個名為《影子》(The Shadow, 1847)的故事,介於童話與奇幻小說的光譜之間,不止難以定位,更讓人難以將眼光移開。

 

 

   較之自擬為《醜小鴨》的直白譬喻,《影子》的比喻手法更為繁複隱晦。故事場景雖在「熱得把人烤成桃花心木」的南國與充滿療癒氛圍的溫泉畔,氛圍卻是十足十的冷酷悚然,在此誠心建議個性與故事中學者一樣溫良恭儉讓的讀者,千萬別在夜裡獨自(只有影子陪伴下)閱讀。

 

 

   故事開場如同安徒生寫作時的實境重現,一位北國學者前往熱帶國度旅行時,和自己的影子開玩笑,要它離開自己身體去瞧瞧對面房間的姑娘,結果他的影子果真離開了他。許久以後,學者回到北國,也慢慢長出新的影子,有天一位衣冠楚楚的紳士來訪,他說自己正是學者當年的影子。

 

 

  開場至此都還算是奇幻有趣,不必巫婆、巨龍、騎士與劍,只要把一個人的影子剝開,就有引人不停翻頁的趣味。當學者見到久違的影子,影子一本正經地希望可以「贖」回自由,並且請求學者允諾不對人提起他曾經是個影子,學者答應了——這完全可以理解,當我們稍微讀過了一點里爾克或蘇珊桑塔格,肯定會在最短時間內,送走所有家中封面上印著吳淡如或藤井樹的書,不是嗎?

 

 

  否定過去的自己,永遠是知識份子傲慢的第一步。

 

 

  接著學者好奇地問,當初影子離開後,真的見著對面房裡的姑娘嗎?影子一邊使勁踩著學者新長出來的影子,一邊驕傲地告訴學者:「我在對面的房子裡,見到了詩神。」詩神!那絕對是世上所有知識份子—包括學者自己—最渴望親眼目睹的。「在詩神的房間裡,我見到了一切!」影子長篇大論、滔滔不絕,極盡渲染誇大之能事——但最終卻說不出一點點實際經歷。這份極盡曖昧矯飾的說法卻輕易獲得人們的景仰、稱頌與讚美。憑著眾人的裝飾,一個虛幻的影子長出五官細節,甚至華麗衣飾,更有不虞匱乏的金錢來源。

 

 

  閱讀至此我不禁疑惑——什麼?安徒生的時代也有類似今日的談話性節目嗎?要不,他的靈感打哪來的?

 

 

  影子出現後,學者為了他的著作不為眾人接受而日漸枯槁,如同安徒生的比喻:「他所談的真善美對大多數的人來講,正如玫瑰花對於一頭母牛一樣。」當母牛都急著去追逐影子對於詩神傳說的夸夸其詞,肯耐煩停停腳步不去踩到腳底的玫瑰,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你看起來真像一個影子。」大家對急劇消瘦的學者說。

 

 

  影子勸學者一起去度假休養身體,他們來到溫泉區,一位美麗的公主正在這裡靜養。公主得了一種病,病徵是「她的眼睛看東西非常銳利」,這令人感到異常不安,令人想起《國王的新衣》(The Emperor's New Clothes, 1837)中那個說實話的孩子。眼睛銳利的公主直截了當點出影子致命傷:「我知道你的問題在哪裡,你沒有影子。」影子風度翩翩地微笑恭賀公主身體想必好多了,眼睛銳利的毛病已經完全好了呢,因為「我不但有影子,還是個非常與眾不同的影子。你看到和我一起來的那個人了嗎?瞧,我把他打扮得和人一樣呢。」故事至此正式進入恐怖驚悚更甚希區考克的範疇。

 

 

  這段著實下得一絕。首先將「眼光銳利」設定為一種人人認同的疾病,點出了愚昧盲從的大眾口味,總容不了真知灼見;接著連「眼光銳利」的公主本身也同意這是一種疾病,無疑是再下一城的反諷;影子利用公主的病反將一軍,讓她相信自己的謬論,這其中的邏輯與反邏輯,簡直令人驚嘆這影子可比咱們檯面上的政治人物聰明太多!更別提眼光銳利的公主還自以為聰明地想考驗這「全世界最聰明」的影子「學問根底夠不夠深」,因此問了他一個極為艱深的問題,先前影子靠著暗示、閃避、迂迴等招數博得的機智聰明印象,此刻也難以應付這硬底子的提問,卻是輕描淡寫、不慌不忙地說:「這我小時候就知道了,不信的話,連我那個影子都可以輕易回答你。」於是公主去問了影子口中的影子。學者臉色憔悴枯槁,腦袋卻沒退化,快速又完美地回答了問題,公主壓抑著驚嘆,心裡卻想:「擁有這麼博學影子的男人,想必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了,他一定是最適合和我攜手共同治理國家的伴侶!」讓專長是閃避、迂迴、淡定說大話與臨危不亂照打官腔的人來治理國家,想來公主的眼光與台灣人民同樣銳利。

 

 

  多年前第一次閱讀《影子》時,因為正對個人的怪胎胃口,已經毫無招架地愛上這故事,卻不曾深思這與安徒生自敘「關於我自己」究竟有什麼關係;然而一個好故事是這樣的,它永遠有夾層、有暗門、有牆壁後面彎曲相連又岔到不知往哪兒去的秘密地道,每個機緣,每種情狀,每階段不同年歲經歷不同人生的時刻再讀又讀,總會不斷發現自己不小心就跳上了什麼通往驚喜房間的飛車軌道。

 

 

  這次我讀到的,是一個知識份子對於自己的反省。

 

 

  我從不覺得影子指涉人類黑暗本性,恰恰相反地,很可能是我們在追求更好、更完美的自我之際不慎落入的,名為「傲慢與偏見」的陷阱;這故事難道不像是在擁有一些想法後,急於否定過去、遮掩不足、撐起華麗知識份子外表時的猙獰面目?乃至於對過去的自我殺人棄屍毫不手軟;或者故顯尖酸苛薄當機智幽默;或者扭曲誇大淺薄所知以達目的;或者操縱輿論壯大孔雀羽翼⋯⋯或者,以上皆是。更可悲的,多數時候我們連影子都不是,只是誤把騙徒當智者(還以為自己眼光很銳利)的公主。

 

 

  當學者在最後的結局被簡單的兩行字輕輕帶過,捧著書的我們難道沒有一股衝動,往幽黑的心窩裡試探著尋找當年只是純然仰望智識的自己?

 


  我一直有種偏見,世界上真正偉大的人,除了擁有各領域的特殊長才以外,通常還會具備一種幾乎算得上是天真的質地。愛因斯坦如此,王爾德亦然,安徒生更是我心中的代表性人物。天真指的並非活了大把歲數還不知人情世故,更非孩童般單純的殘忍,相反地是在熟知人情世故後, 因歷經人世磨難仍堅持保有真誠,而更顯可貴。自擬為醜小鴨的安徒生,並非一朵溫室花蕊,他的天真並非來自一帆風順的環境,雖然他眾所皆知地才華洋溢,創作豐沛,但請容我私自揣測——在個人創作史的中後期,寫下這篇《影子》,透露出他其實是個不斷在反省、修正自身傲慢與偏見的哲學家,不斷檢視自己的影子,而非把矛頭對準他人的創作者。

 

 

  那是我們在數那是我們在數百年後,藉由轉譯的文字,仍能毫無障礙愛上他的原因。

 

 

書籍資訊:《最真誠的安徒生童話:轉化與蛻變》―木馬文化,2013年。

封面出處:A Yen for Drawing: John Shelley on illustrating picture books for Ja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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