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邊界,觀照眾生:趙德胤與《挖玉石的人》

路不平緩,就像他們充滿未知和崎嶇的命運——他們是挖玉石的人。

 

  一片漆黑中,火柴倏地在燭芯燃起一點微光。肅穆的佛經唱拜從錄音機流瀉,早起的人摸黑燒柴煮水,簡單梳洗後爬回床鋪,面向燭光誠心祈禱敬拜。扛著鐵鋤往冷涼夜色邁去,頭燈是唯一的指路光源,「最近軍人抓得更嚴了。」有人回頭細聲說。鏡頭隨步伐晃動,我們知道路不平緩,就像他們充滿未知和崎嶇的命運——他們是挖玉石的人。

 

  《挖玉石的人》是趙德胤[注1]首部紀錄片作品,今年初在荷蘭鹿特丹影展首映(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Rotterdam),接著先後於布宜諾斯艾利斯國際獨立影展(Buenos Aires International Festival of Independent Cinema)、東南亞影展(Southeast Asian Film Festival)播放,並入選台北電影節紀錄片。趙德胤延續自2008年以來關於緬甸華人離散、以及經濟開放後底層社會處境的探討,《挖玉石的人》為他眼下快速變遷的緬甸拼湊出更完整的圖像。

 

玉礦工人冒著諸多風險長年居於此地、日日辛勞工作,只為了某天幸運之神降臨,挖到一塊好玉,一夕致富、從此翻身。

   

  本片背景是在緬甸北部以克欽族(Kachin)為主體的克欽自治邦,當地很早就與鄰近的雲南等地進行玉石貿易,如今則以走私玉石和毒品至中國為大宗。緬甸政府軍與克欽獨立軍之間的武裝衝突幾無間斷,導致許多原本與政府簽訂合約的合法玉石開採財團被迫停止運作,綿延上百公里的玉礦區頓時成為戰區,卻也變成來自緬甸各地的人們非法開採的目標。玉礦工人冒著被軍警逮捕、被土石掩埋的危險,或染患瘧疾、毒癮的可能,長年居於此地、日日辛勞工作,只為了某天幸運之神降臨,挖到一塊好玉,一夕致富、從此翻身。

 

  地圖上的界線從來就不是人群交流的終點,族群的定義與分類更是在不同歷史脈絡下形成,並可能隨情境改變,趙德胤的「歸鄉三部曲」劇情長片與其他早期短片[注2],皆精準映照出真實地景上複雜的族群互動與認同,《挖玉石的人》雖然不圍繞在華僑身份多重性的思考,其時空背景卻已觸及緬甸境內其他「族群的邊界」與「邊界的族群」議題。

 

  在全球化的時代,經濟力量無孔不入,消融了國界的阻礙、施加重構的秩序,更成為定義邊界的主體:市場開放對緬甸社會與文化價值產生的衝擊,投射在極度困頓蕭索的常民生活,資本與政治力量共築社會流動的篩網,弱勢者淪為層層剝削結構中的俎上肉。跨國財團悄然無聲地滲透緬甸政經的血脈,社會底層被迫進行最基礎的資源掠奪,片中的玉石礦場就是坑坑疤疤的山丘,底下混濁泥水橫流,礦工用電鑽或鋤頭挖玉,一寸寸地掘著深埋土裡的希望,也啃蝕本屬於他們、如今卻無以復返的山河。近年日本積極與東協(ASEAN)成員國緬甸政府合資,即將建立起第二個經濟特區,中國資金在各方面的影響力也愈趨穩固。殖民帝國陰影未退,新型殖民於焉而生,劇變迸發只在轉瞬之間,家鄉歷經的變遷始終是趙德胤關注的焦點,普世性的生存掠奪戲碼則是他對壓迫源頭最深沈的批判和喟嘆。

 

《挖玉石的人》,累積了近一千個小時的原片量,最後則以104分鐘、20個鏡頭展現在我們眼前。

 

  (電子)通訊設備的流行使邊界的劃定更為模糊,從礦工考慮撥出借款讓兒子能和同學一起上電腦課,可以想見資訊產品在緬甸社會日漸提升的重要性,以及人們內心對於改變、現代化的想望。在一幕礦工圍坐吃飯的場景,大家討論著低廉手機的普及,但居高不下的SIM卡價格,造成即便買了手機,恐怕也無用武之地的窘境;另一幕則是收音機播放著政治意味濃厚的政府宣傳。趙德胤再次以寫實的生活切片訴說政府與開放市場的脫節,寥寥幾筆就捕捉了政治封閉性及發展榮景的虛妄與荒謬。

 

  回顧《冰毒》劇情,阿洪的父親不希望兒子去挖玉石賺錢,除了出自人身安危的隱憂,更擔心玉礦工人會帶壞阿洪,讓他染上毒癮。《挖玉石的人》則帶領觀眾看見故事拼圖中的另一角,敘說玉礦工人的處境,不但讓趙德胤能夠更加完整地表述對於緬甸社會的深刻觀察,也作為下一部作品的過渡。若說《歸來的人》如同散文、日記般的直覺行筆,《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就像是回歸電影「說故事」的本質,《冰毒》則更收斂、簡潔地呈現大環境下人的狀態,現實條件的限制塑造出拍攝過程的精準與游擊性格,趙德胤對於電影的想法也促成其作品因此飽蘸紀實質感,兩相疊合營造出獨特的寫實語境。

 

《挖玉石的人》的戲劇性其實就鑲嵌在工人的衣食住行,再嚴厲的磨難與苦痛,在戲謔、憂愁與吃喝拉撒的時光流轉中,晃眼一看,也不過是千篇一律的日子。

 

  花費十四個月拍攝時程的《挖玉石的人》,累積了近一千個小時的原片量,最後則以104分鐘、20個鏡頭展現在我們眼前。紀錄片的要求使得趙德胤的拍攝過程與節奏比劇情片更為發散,雖然話語權依舊掌握在導演手中,創作歷程卻變得更貼近類民族誌影片或田野調查。他擅長細緻勾勒小人物的心聲,隱喻背後如食物鏈般的龐大社會結構。聚焦於受苦之人的生存智慧與生命底藴,使得蒼涼苦澀的畫面仍透顯他對於人的悲憫,亦不流於感性、美學式的同情。

 

  趙德胤認為鏡頭下的畫面都是導演的選擇與安排,因此並沒有所謂「真實」,一切都是精心設計後的再詮釋,不過他也認為一部作品只要能說服觀眾、讓觀眾不出戲,便是一部「寫實電影」。在他的劇情片中,寫實的劇情發展、場景與人物設定,總是成功引導觀眾進入電影脈絡。在這部紀錄片中,無論導演有意還是無心,則如實保留了許多攝影機的「在場證明」:工人盛了一盤飯菜伸手端向攝影機的方向,示意拍攝者一起享用;工人睡覺翻身或伸懶腰時,不小心踢到腳架導致畫面的晃動等,在在提醒了觀眾影片的「真實性」。此外,本片的拍攝過程間取得了許多有趣的畫面,有些很真實、不見得符合導演的美感標準,有的很暗、甚至沒開鏡頭只有聲音,讓他開始反省聲音、影像與真實之間的關係,這些細節都顯現出趙德胤對於「真實性」的多層次思考。

 

  虔誠祈求,是礦工工作前的例行公事。微弱燭光就像未琢磨的玉石從縫隙間透露的綠光,在極端惡劣的險境中,是支持心靈的唯一寄託。當危險作為一種日常的時候,便再也沒有所謂的特殊與異常,這不是處之泰然,而是為了生存的妥協與堅韌。《挖玉石的人》的戲劇性其實就鑲嵌在工人的衣食住行,再嚴厲的磨難與苦痛,在戲謔、憂愁與吃喝拉撒的時光流轉中,晃眼一看,也不過是千篇一律的日子。千篇一律的日子,就是最峰迴路轉的故事。趙德胤冷靜沈著的眼睛,揭露邊緣之人的生命際遇,平實直白的畫面具有凝練而強烈的象徵力道與高度,拳拳到肉、刀刀見骨,直指結構帶來的傷與痛。這是趙德胤《挖玉石的人》,也是他眼底的眾生群像。

 

 

[注1]

趙德胤,祖籍江蘇省南京市,1982年生於中緬邊境城市「臘戌」,16歲來台唸書,現已歸化台灣國籍。 台灣科技大學設計研究所畢業,大學畢業作品《白鴿》入選釜山影展、哥本哈根影展、澳大利亞影展、里昂影展、西班牙短片影展、台灣國際學生電影金獅奬等國際 影展,自此獲得影壇注目。2009年成為第一屆金馬電影學院學員,在侯孝賢監製下完成劇情短片《華新街記事》;2011、2012、2014年分別完成 《歸來的人》、《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與《冰毒》,常被稱為「歸鄉三部曲」,一共入選超過150個大小國際影展。2014年以《冰毒》提名金馬獎最 佳導演,榮獲台北電影節、瑞典愛與和平影展最佳導演等殊榮。

 

[注2]

趙德胤短片作品:2006《白鴿》;2008《摩托車伕》、《家書》;2009《家鄉來的人》、《猜猜我是誰?》、《華新街記事》;2010《工地日誌》、 《一個人主義》;2013《台北工廠之沉默庇護》、《南方來信之安老衣》;2014《海上皇宮》。長片作品:2011《歸來的人》、2012《窮人。榴 槤。麻藥。偷渡客》、2014《冰毒》、2015《挖玉石的人》與籌拍中的《再見瓦城》。

 

 

電影資訊

《挖玉石的人》(Jade Miners)-趙德胤,2015

 

圖片出處:台北電影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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