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無差別格鬥S2】自由的終末

 

 關於佛萊德家族的短命,其實也不是個新聞了。

 

 

  然後醫生說:「弗萊德先生,您的壽命將終止於今年11月13日,上午九點整。」

 

  「你確定?」

 

  「是。」醫生做出簡短的肯定,讓回答不被誤解。但傑瑞・弗萊德仍擺出不可置信的憤怒神情,他怒視著螢幕,目光不肯離開。

 

  醫生接著說:「您想要的文件也已經通過申請,政府核准您得到授權書的影本。」簡短的語言開始發出充滿節奏的聲音,如廣播DJ的韻律喀喀作響著,也像是打著拍子的音樂,在暫停地恰到好處之際再度發出聲音:「另外,根據規定,您還是可以提出複試……」

 

  「我沒有那種閒錢,」傑瑞・弗萊德打斷了音樂,「更何況,你能保證提出複試的話,數據一定會改變嗎?」

 

  即使對方來勢洶洶,但音樂的主人並沒有因此氣餒,畢竟傑瑞的怨歎像螞蟻爬上鋼琴,節奏不會因此改變,什麼都不會改變:「是的,複試並不包含在健康管理局的保險範圍內,也不能保證數據一定會有變化。」半拍子的停頓,「或許,除了複試之外,我們可以替您安排額外服務,心理諮詢、冥想訓練、喪葬禮儀諮商、喪葬仲介介紹,和其他部門搭配的服務則有法律諮詢、遺屬撰寫……」按著節奏,醫生款款談著,彷彿已經重複了無數遍而毫無差錯的現場演出──如果醫生不是人類的話,說是電子音軌會更恰當──但他不是,只是這種精準的氣質,正是這個時代標誌,世界已擁抱了大數據,經驗法則告訴世人,醫生像過去一樣一位接著一位的病人相繼診療、量身訂作的療程是無意義的行為,因為人難逃一死。政府應該要做的,是集合全民的數據,加上一部即時運算的超級電腦,預先知曉壽命就可以了。如此便可提早讓人們了解自己一生的健康狀況、即時發佈訊息並預先計畫安排,這便是如今健康管理局的核心價值。

 

  傑瑞覺得這真的是糟透了,最糟的部份,是他知道自己37歲便要去死的時候,他媽的該死的這個世界,他不想死,尤其是他媽的就這麼快的死去。醫生毫無動搖的說明令他焦躁難安。傑瑞脾氣暴躁,讓他首次踏入健康管理局時便因此吃了苦頭──揮舞著壽命授權書並破口大罵時,醫生徐徐地提醒他:在過去,「意外」會致人於死,或者致他人於死;現在,政府已經保證國民不會因為身體條件以外的「意外事故」而死亡,但國民同時也有義務讓自己不是導致「意外事故」發生的原因,而剛剛佛萊德先生不文明的舉動,有機會會被系統視為「潛在意外」而被排除。

 

  「佛萊德先生,在診斷尚未結束前,授權書所寫的都只是參考而已。」醫生那時是這麼說的。

 

  但如今呢?狗屁不通的診斷結果和上個月寄到家中的數字一個樣!

 

  傑瑞・弗萊德為此感到氣憤,腦中嗡嗡作響,血液咕嚕咕嚕的燒灼著。醫生冷靜無語地在等著傑瑞・弗萊德的降溫。這是演奏的中場休息,誰都動彈不得,演出者和觀眾,不發一語的等時間就這樣流逝。診療間持續地散著明亮燈光,診間就傑瑞和醫生兩人,兩張椅子,一張桌子,一面螢幕,燈光不閃爍,醫生保持著前傾且雙手抱膝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好像有股錯覺,時間在這時是停止的,傑瑞在這樣潔白的場所終究還是從憤怒中解脫了,他終於想起他還在診間,螢幕發出微弱光芒,面談還未結束,距離死亡他還有時間,正因為還有時間,所以不得不繼續下去。他的目光終於注意到螢幕上,列舉了剛剛提到幾種服務:心理諮詢、冥想訓練、喪葬禮儀諮商、喪葬仲介介紹、法律諮詢、遺屬撰寫等等等,傑瑞注視著這些選項,「他媽的……」挫折升起,他咀嚼文字卻無法嚐到其滋味,「我不想死啊,他媽的我還不想死!」氣憤燃起溫度但同時混亂在冷卻傑瑞・弗萊德的腦,他感到倦怠和一陣噁心──他簡直要吐了、他該死的吐了。

 

  「傑瑞・弗萊德身心狀況不佳,決定另期再訪健康管理局」登入紀錄。

 

  關於佛萊德家族的短命,其實也不是個新聞了。酗酒、毒癮、染上性病和捲入意外,這家族的成員們繼承了各種陋習,而自從運算系統主宰了一切,佛萊德的姓更是繼承了詛咒,平均壽命不滿45歲。

 

  例外還是有的,像是艾瑪・弗萊德,享年86歲。

 

  艾瑪・弗萊德,傑瑞的祖母是家族的灰塵,遲早都該被抹消的存在,她身形高大,個性笨拙且膽怯,於是早早就被喚去勞動,也輕易地嫁入弗萊德家族中,懷孕生下傑瑞的父親,花了大半輩子汲汲營營於工作,試圖取悅父母、丈夫、兒子,但直到老年後她才發覺自己的努力和忍讓在家族眼中不過是層灰,她終究被視為廢物。傑瑞認識艾瑪以來,她已經佝僂又削瘦,黃漬斑駁,散著老者特有的酸臭味──說起來傑瑞從沒仔細端詳過她的臉,因為艾瑪從沒習慣正眼瞧過任何一位家人,不經意的目光接觸也像是闖了大禍般閃爍不安──如此便遭受拳腳相向或惡言恫嚇是理所當然的,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丈夫和兒子接連逝去,家人再也沒有在意她的人了,此時艾瑪是怎麼想的,這個問題就像沒人會在意灰塵是否該擦乾淨一樣可笑,她成為廚房的背景,日復一日,偶爾發出呻吟聲,長時間的散發惡臭,家人總認為她早就該死了,要不是遲遲沒收到診斷書的話。

 

  於是,廚房的一角老是散著臭味,即使已經灑過無數次漂白水,見證過艾瑪的人經過時,總會從腦中嗅到那股她特有的氣味,不會習慣和尚可忍受的臭味成為艾瑪存在的證明,直至今日,在傑瑞在拉開冰箱門之際,仍隱隱有股平淡的酸臭竄出。

 

  「好臭,」急急地吞下灌入一口烈酒以掩蓋那股氣味,胃感覺暖洋洋地,從喉頭竄出酒精的芬芳,傑瑞並不是個品酒的料,他喜愛的是那種麻痺的快感──起初還會嗆鼻,多了以後便不會了,身體搖曳擺動,意識開始浮起。身上背著不少肇事的紀錄,傑瑞幾乎什麼事情都不能做了,限制出入、禁止工作,本來就不是個老實勤勉的個性,這些禁令倒是不痛不癢,更何況,禁令並不包含在家裡喝個爛醉這點,嗜酒如命的他倒也甘之如飴。總之,不順利的時候,喝酒就能保持愉快了,如果還是感到哪裡還有不對勁的地方,那只能是因為自己還喝得不夠多。「不就跟吸麻一樣嘛,真懷念啊。」輕飄飄的啥也沒在思考,但是事情似乎就這麼漸漸地進行起來,然後過得久一點,不論如何,事情在有了某個進展之後,究竟會造成怎樣的結果,也就不是那麼重要了。傑瑞想著,這次應該也會一如往常,或許再試著談判、把免費的複試到手,或著乾脆地離開這種鬼地方,不管哪種都好,到頭來或許不會那麼容易就死的。「怎麼可能那麼簡單容易就死掉。」躺在發著毛球的沙發、湊合著幾天沒處理的碗盤、散發出酸臭味的那個角落,在傑瑞還沈浸在具有酒精效力的想像中,那老太婆的氣味,突然間,猛烈又鮮明地那什麼都沒有的地方竄出──

 

  『死了之後就啥都沒有啦。』傑瑞被重重地擊倒在地,猝然而醒。

 

  接著,有什麼從喉頭湧出,但此時頭又暈又重,無法掌控身體,想掙扎的爬起,但辦不到,臉就麼埋在不知道哪裡,不僅暗還濕軟黏膩,充滿胃酸和酒精的腐臭氣息,那氣味是傑瑞這時最後的記憶。腦袋按下關機,啥都消失,啥都沒了,挫折、憤怒、飄飄然的感覺,都不在了。

 

  在那啥都沒有的地方,閃過同樣的這句話:『死了之後就啥都沒有啦。』那是哪裡?誰?在什麼場合說的?「啊啊,想起來了。」那是艾瑪在老爹死後突然蹦出的一句異常清晰的話。目送著老爹在家中倒下,幾分鐘內健康管理局應門而入,帶走,幾個小時內以冷凍的軀體回到家中,艾瑪坐在輪椅上,在這個沒有幾個人來的場合,她仍等到了散場才緩緩出現,就這麼坐在旁邊。這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艾瑪曾經做過的同樣的情景,母親凝視著兒子睡著的面孔,這樣常見的場景,可能有或是沒有,但總之可能曾經她這麼做過,證據就是,她如此自然地,不畏懼地,把手擺在老爹的胸口,利索地拍了兩下。傑瑞發覺,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艾瑪直直視著老爹,她的目光已不再膽怯,就這麼看著,但老樣子的自言自語:

 

  『死了之後就啥都沒有啦。

 

  這是什麼意思?

 

  「回想起那廢物的事情,好極了,沒有比這更糟的了。」儘管埋在嘔吐物中睡去,傑瑞還活著,身上狼狽地沾滿酒和腐臭味的模樣,活著。「確實,不會那麼容易就死掉,連那種老廢物都活到發臭了……」頭痛劇烈,越想越不甘,越想越憤怒。「他媽的這整個世界就是在瞧不起老子。」更何況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傑瑞對那句話毫無頭緒,是死了之後任何東西都帶不走,還是人死了就是不存在?

 

  傑瑞・弗萊德對自己有著毫無理由的自豪感,他從不思考、想個計劃、或者懷抱著任何夢想及目標,生活很簡單,遭遇不爽的事情就去發洩,發現不爽的人就刁難或痛揍他,就這樣舒爽地喝酒玩女人也就夠花時間了。明明系統問世之後他也沒能做什麼,大麻也戒了,因討厭被盤查也不太出門了,改變了這麼多,這個世界對他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哈!這世界難道只想要生得白白淨淨的努力上進的人類嗎,數據管理說的好聽,沒看到那位活得上進又努力的老傢伙死的時候有多麼髒多麼臭嗎?那還不都是你們搞出來的──

 

  那還不都是你們搞出來的?

  那還不都是傑瑞・弗萊德,你,搞出來的?

  我自己?

  對啊,艾瑪說著,她年輕了好多。

  看看我,看看你,我們都是渾身發臭的敗類,但我就是活得更久更久──「去你的!」傑瑞吼著,「去你的敗類!你這沒用的傢伙還膽敢活這麼久,老番癲!」艾瑪輕笑著,呵呵,呵呵,不就是因為你們都是如此的敗類,年紀輕輕就是社會的蛀蟲(「閉嘴!閉嘴!閉嘴!」傑瑞吼著),所以說嘛,害蟲本來就該早點被撲殺──

 

  「砰」酒瓶破裂,接著椅腳斷開,然後電視螢幕也跟著被粉碎。

 

  差不多時候了,即使腎上腺素讓他暫時不會感到疲倦,但傑瑞・弗萊德仍有停手的時候,停頓,看哪,就是這時候。這時開始,他不得不去面對他的死,而當他終於思考,這時候才這麼做,將會如溺斃般痛苦異常。時間是相對的概念,在需要它的時候,就會像美豔異常的女人脾氣通常如暴風雨般激烈,讓人難以漠視卻也難以被滿足,想必傑瑞・弗萊德此時已經在暴風雨的中心載浮載沉了吧。

 

  看啊,傑瑞・弗萊德因那異常的焦慮感,開始行動。

 

  但真可惜啊,他還未習慣思考,看看那些舉動,白費力氣又浪費了珍貴的時間哪。翻箱倒櫃著,艾瑪・弗萊德的遺物中有些什麼:塵封的聖經、蟲蛀的衣物、霉味的木盒,啊啦啦,值錢的東西早就變賣完了啊。

 

  木盒輕易地被撬開。

 

  只有兩張紙,艾瑪・弗萊德的壽命授權書,還有一張未署名的打字紙條。

 

  艾瑪・弗萊德享年68歲,紙條則附上壽命授權書不會有的說明:「將遭受兒子傑森・弗萊德的惡意虐待,死於腦震盪和腦出血。」傑瑞看著「由於涉及『意外事故』,事關重大且屬特殊情節,本局將提供額外選擇,詳情請參照信件內物件。」

 

  就這樣,沒有了。

 

  不是因為污損什麼的關係,是本來就這樣,本來就只願意給這些訊息。

  死了之後就啥都沒有啦,不是嗎?

  但活著又算什麼?那股酸臭味嗎?

  死亡的意義也好活著的意義也好,這些如果都是個屁。

  那我為什麼存在呢?

  為什麼?

  為什麼?

 

  音樂響起,局裡此時不接受民眾諮詢,醫生做著文書工作。「啊哈,不愧是典型的潛在意外因子呢。」醫生一邊調著傑瑞・弗萊德的資料,一邊和來訪的治安員聊天。「是啊,反正你遲早也會拿到資料,倒不如就聊聊吧。」他抓了抓頭「在最後一次面談的第五天,果然炸彈已經有點樣子了。」「啊啊,是怎樣子的?」「不算少見的,酒瓶燃燒彈。」

 

  「哈哈哈哈,」醫生愉快地笑了,「不愧是酒精依存症患者!」

  「哈……」 

  「怎麼,才配合幾個月,已經有點工作壓力了嗎?」

  「不……倒也沒這麼嚴重。」治安官不知所措了一瞬,但隨即想到什麼似的:「沒什麼事情,只是啊──」

  「嗯?」

  「怎麼說呢……即使知道這種人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想幹些什麼,」猶豫著、拿捏著用詞:「但究竟是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情的理由,我怎麼想都想不到。」

  「啊啊……」理解的表情:「你是那種人呢。」

  「那種人?」

  「沒什麼別在意了。」醫生收回笑容,盯著他的雙眼,肯定的說:

  「『無差別殺人犯』這種『意外事故』類型,說白了就是個會對整個社會產生劇變的敗類,」適當的停頓:「不論怎麼運算,出現的機率也不會降至為零,那麼,就將傷害降到最低,這是最有利全體國民的健康的方法。」

  「你必須這樣相信,」深吸一口氣:「至於理由,其實也大同小異──」

  「那都是縱容自己過度自由造成的結果,這樣說就可以了。」

 

 

 

 (本文為【小說無差別格鬥】第二季主題「然後醫生說」投稿作品)

 

圖片credit:

Bombardier@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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