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無差別格鬥S2】評審意見:〈接話強迫症〉

 

小說可以從這句話被撩起故事強迫症出發,但連小說本身都有說話強迫症──就可惜了作品本身。 

 

【小說無差別格鬥第二季】
評審:蕭鈞毅
評論對象:全部作品與〈證明〉、〈自由的終末

 

  這次的主題非常有趣,指定了一個前半被截斷的動作狀態作為小說的開頭,這簡直就是讓故事強迫症的患者非得要接著想:然後醫生說了什麼?又為什麼要說後來的事?關鍵在醫生身上,又是誰要聽醫生說?沿著這些問題可以挖出無限的可能,這也是小說的開始──六篇小說的作者各自經營了他們精緻的機關,讀起來樂趣十足:〈美的工程〉一篇頗有掌中恐怖故事的韻味、〈千金小姐謀殺案〉與〈空心人〉不看到最後猜不到謎底(而且推理過程也不會故弄玄虛)。另外〈不倫實驗〉這篇腔調挺惡趣味,看得出來只是想描寫這幅場景,與碰觸一點點議題的衝動。但這主題,畢竟有了大前輩忒瑞西阿斯這個倒楣鬼,如果能夠這篇再更有野心一點,應該會更有趣。

 

  我自己喜歡〈證明〉與〈自由的終末〉二篇:前者淡漠的即景描寫,反而讓被冒犯的女士像原子筆漏墨的字跡一樣突兀,突顯出她難以壓抑的挫折感以及瀕臨病理邊緣的狀態;後者巧心設置「壽命授權」,假想一個連壽命都只能是「授權」的世界觀,再呈現權力機關如何將「意外」排除的卑鄙。

 

  〈證明〉處理挫折感場景的手段還不錯:女子失控的叫嚷、診間護士與掛號阿姨的舉動、周遭其他等待病患的「後續」反應。女子或許有「病」、或許沒有,這裡頭並不明說。這篇小說提供的景象,是一幅所有人因自己的身世或病理,輪廓都像乾掉的水漬一樣漸漸淡出的狀態。

 

  卻仍有兩點可惜:第一點是兩位木偶似的老人家被「背景化」了,他們只做為一個機關,強化這個黯淡場景的說服力;我認為,他們不需要與女人互動、不需要發表觀點,但也不能與小說的高潮毫無關係。如果想讓一幀畫面裡的元素群都能突顯各自的焦點,它們就需要中間的聯繫──比方說,淡黃色衣服的老人在女子咆哮時,寬容地注視女子的眼神。


  第二點,是演員走位雖然走的恰當,小說卻只有走位,他們應該要能將「沉默」這件事情表現出來,才能構成張力拉扯,而不會讓女子的怒吼變成使觀眾出戲的過度表演。

 

  〈自由的終末〉贏在設計,作者具有在一則短篇的篇幅下架構一個世界觀與討論議題的野心。「健康管理局」卑鄙地將主角逼到極限,讓他成為「隨機殺人」的可能犯人,將「隨機殺人」的意外傷害控制到最低,只因為「隨機殺人」這個意外無法阻止。這設計(無論作者有沒有意識到)很有獻祭的意味,因為這個世界觀假定了「隨機殺人」這種意味有它應該要發生的配額。這樣的設計是一次科幻未來的返祖現象,差別只在未來的宗教觀全投身在運算與大數據的模型裡,新的「神」讓人類可擁有的自由意志比早期信仰更少。

 

  不過,主角逐漸投入虛無憤世的心理,在前半段轉折太過生硬;我們都能想像被預告自己死期的重大打擊,但他在聽見噩耗以後只有單純的哀號,沒有任何價值觀的內心衝突,這使得主角的形象過於平板;後半段主角的心理轉折,小說總算是有「稍微」救回來:在主角和衰老發臭的祖母對倒的關係間,作者提供了任性地短命與執拗髒臭地活著這兩個選項,才正式讓價值觀被炸毀的主角走入了他被設定好的命運。

 

  而這篇小說的缺陷,和另外三篇〈千〉、〈空〉、〈美〉相同,它們成功營造了懸疑與推理的緊張感,可是最後的謎底都只用「說的」,這會讓小說前面著力營造的張力迅速地消退(〈空心人〉這篇好一點)。這種缺陷,讓〈自由〉這篇最後治安官的那句話變成無足輕重的喟嘆。我認為,作者不妨讓這個關於自由的設定與辯證,在小說裡頭若隱若現、時不時在鏡頭中亮相、或如《1984》那張到處都貼著的海報,不必明說,也無須說破,只是單純地呈現出來,氣氛與出現的時機位置拿捏得當,讀者自然會發現其中的不對勁。

 

  從這六篇其中四篇看得出「太想說出來」的傾向。即使徵文主題是從「然後醫生說」開始小說,但不管醫生說了什麼,作者都可以選擇要不要「說出來」。小說可以從這句話被撩起故事強迫症出發,但連小說本身都有說話強迫症──就可惜了作品本身。

 

 

  (本篇評審為第十七屆台北文學獎小說組得主,《秘密讀者》編輯委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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