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rry Eagleton評Benoît Peeters《德希達傳》

 

Benoît Peeters的《德希達傳》日文版書封。

 

 

文|Terry Eagleton

譯|睫狀肌

 

  1992年五月,劍橋大學的教授們魚貫湧入議事廳,投票表決是否授與德希達──這位據說是解構主義創始者的法國哲學家──榮譽學位。儘管反對者發起了一連串精心算計的攻擊,德希達的支持者最後還是得償所願。但值得玩味的是,那些以學術嚴謹之名杯葛德希達的人,到底有沒有讀過德希達任何一本書?即使只是幾篇文章也好。

 

  實情是他們不需要這麼做,這位兜售著法式時尚、操弄深澀費解文字、相信一切都可能意味著什麼、相信書寫之外別無他物的江湖郎中與虛無論者,跨海帶來的一切都盡顯荒謬,必須盡快阻止這個正在暴衝的青年腐化者。

 

  德希達在中二叛逆期時,曾經跟一些朋友計畫炸掉學校,而他們也確實拿到了一些貨;劍橋有些人認為,德希德正在籌謀對西方文明做同樣的事。不過,德希達可能有一個意想不到的同路人,菲利浦親王在代表劍橋大學授予他榮譽學位時,喃喃抱怨解構已經開始影響他的家庭,正是這一年,他的兒子查爾斯王子與黛安娜王妃正式分居。

 

  解構堅持沒有什麼東西完全就是它自身,每一個躊躇自滿的一致性,都會有某個異己潛伏其中。解構緊緊揪住這個在體系中讓人扭捏尷尬的要素,用它來證明體系從來都不是想像中的那麼穩靠,任何結構中都有一個在它其中,又逸離其邏輯的部分。

 

  這些想法從一個與法國社群若即若離,出身阿爾及利亞西班牙裔猶太人的口中說出來並不讓人特別驚訝:如果官方要他說法語,他可能偏要講阿裔勞動人民的方言,然後他以義務徵召兵的身分返鄉服役,活脫是分裂認同的例子。

 

  德希達12歲那年,阿爾及利亞當局亟欲在排猶政策上向維希政權表態,主動降低了公立學校的猶太學童配額,德希達因而被退學。德希德自嘲自己當時是「非常阿拉伯化的猶太小黑童」,這個被粗暴拒絕的經驗,不只是讓他自己感覺像是個局外人,也很弔詭地滋長了他終其一生對各種社群跟共同體的反感。他進到一所猶太學校,但是卻厭惡被用猶太身分界定。認同、一致與同質都正是他日後解構事業所要解構的東西,看來這個經驗已經讓他深切質疑所有的同心一志。

 

  即便德希達終身以左派自詡,也是一個對正統教條與組織相當反感的局外人,他的角色是牛虻,是專職的異議者,牌堆裡讓人不知所措的鬼牌。說到底,他寫作的主題是人的「絕對性殊異」,而且矢志作個不合群的人,規範、教條與群眾運動可能都太有壓迫感了,還是邊緣與偏差比較有潛在顛覆力。雖說很邊緣的護英盟(English Defence League)還是會發起要讓格達費在英國絕跡的群眾運動,尊重言論自由有夠正統,罷工權聽起來實在教條。

 

  從阿爾及利亞這麼一個低調的背景,德希達動身前往法國最負盛名的公立高中,再啟程到巴黎高等師範學校,那裡恐怕是當時史達林主義氣息最濃烈的地方,這肯定讓德希達對於跟著群眾一起高呼口號更加猶疑。如果德希達在後來的日子裡宣稱他是共產黨人,簡直就跟甘迺迪說自己是柏林人一樣突兀。68學運風起雲湧時,德希達更多是在場邊吆喝,不過,68學運奔放自由的衝勁,可能也是德希達書寫的原動力,68的前一年堪稱他的生涯年,三本讓他蜚聲國際的大作都在這一年面世。

 

  不消多時,這位出身前殖民地,沉默寡言又拙於社交的年輕人,成為法國名流圈的座上賓,包括像是尚惹內、克莉斯蒂娃、羅蘭巴特與布朗肖等等。就連法國政府也被德希達給迷住,密特朗在1981年執政時,立刻邀請德希達在巴黎打造一個哲學國際學院,就在德希達被高調捧為學術超級巨星時,解構論也立刻風靡全球,從雪梨到聖地亞哥,無一例外。很快地,美式漫畫立刻塑造了一個「解構博士」,居家雜誌也開始邀請讀者來解構家裡的花園。

 

  我懷疑,德希達這麼享受環遊世界的原因,是因為這讓他可以從巴黎學術圈惡毒的門閥氛圍,暗箭傷人又相互勾結的環境中稍獲喘息,這本絕佳的傳記忠實地記錄了這些東西,但這本書沒有強調的是,德希達這位引領風潮者,對此有多麼憤恨不平。

 

  德希達往後的學術事業有兩個戲劇性場景,1981年,德希達到共產鐵幕裡的布拉格,進行一場祕密組織的哲學講座,結束後他被控偷渡毒品逮捕。看來當局似乎已經意識到,拆解二元對立對國家來說有多大威脅。後來,這個在德希達行李箱裡栽贓毒品的警官,自己因為涉嫌販毒而被逮捕。

 

  六年後,德希達的生活再度被打亂,這次被披露的是他剛過世的摯友──批評家保羅德曼(Paul De Man)──二戰期間曾在比利時的親德媒體,發表反猶言論。這讓德希達大受打擊,德希達為此寫了長文為德曼辯護,該文絕對可以列入當代最無恥的違心之論。

 

  Benoît Peeters搜羅了德希達身後大量的檔案,也訪談了大批德希達的好友與同僚,成就了這本扣人心弦的非凡傳記,從傳記中走出來的,是一個飽受折磨,又時而迸發歡欣氣息的靈魂,一個帶著顯然不止少許的浮誇──不過這反而讓最謙卑的學子們趨之若鶩──令人驚奇的原創性思想家。

 

  如果是私下的對談,德希達會是最令人讚賞的知識份子,因為很明顯會因為不用跟他談學術話題而鬆一口氣,他也是聲稱必須要發明新的書寫與哲學風格的「反哲學家」諸神中──從祁克果與尼采再到馬克思、佛洛伊德、阿多諾、維根斯坦還有班雅明──最新的偶像。

 

  德希達的寫作不一定對所有人胃口,他過度修辭化的壞習慣常把人惹毛,這很容易就變成鬧劇,像是「這是什麼?言說著什麼?我如何能言說這個?『正在言說著言說』的這個我是誰?」

 

  即便如此,劍橋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大老們還是錯了。為胰臟癌所苦,因而力勸友人要肯定生命,在2004年過世的德希達,其實不是虛無主義者。他沒打算用一枝番仔火,加上一些概念火藥炸裂西方文明;他單純只是希望,當我們談到真理、愛情、認同與權威時,能夠很確切地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不要這麼傲慢地自以為是。

 

 

原文出處:

Derrida: A Biography by Benoît Peeters - review

 

書籍資訊

書名:《Derrida: A BiographyDerrida Broché

作者:Benoît Peeters

出版:Polity

日期:2012(英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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