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的研究裡有著會閃閃發亮的東西:《飛航管制的祕密世界》

 

航空管制科學家伊藤惠理歷經歐盟、荷蘭、NASA等重要職位,但在那之前她在日本只是個不被同儕承認的研究者。

 

 

文|伊藤惠理(東京大學航空宇宙工學博士,現為日本電子航法研究所研究員)

譯|林書嫻

 

  「應該相信人類或自動化系統?」「陷入意料之外的緊急狀況時,應該仰賴機師或自動駕駛?」

 

  這個課題,自一九九○年代起便在航空業界引發激烈討論。在航空器的設計概念上,相較於自動化系統,美國波音公司更信任人性,認為在可能發生事故的緊急狀態時應優先由機師操作飛機,這類設計屬於「以人為本的自動化」。歐洲空中巴士公司的看法卻非如此,該公司認為相較於人類,設計上更應該仰賴自動駕駛。對於這兩種極端的看法,我們該如何選擇呢?

 

  舉例來說,「以人為本的自動化」大致包括下列情況:

•清楚明瞭的顯示畫面

• 通知異常狀況的警示音

• 依人類判斷來停止自動化系統以介入操作的系統(如果是操作航空器,表示機師可停止自動駕駛,切換為手動駕駛)

 

  另一方面,以自動化系統為本的設計範例如下:

• Google 開發的全自動駕駛汽車

• 緊急時避免人為介入的連動裝置

• 因高度自動化而未考量由人工操作的系統整體

 

  自動化系統的設計會盡可能排除人為介入的可能性。

 

  上述兩種大相逕庭的設計概念,應該選擇哪一種呢?事實上,即便是諮詢專家,也常演變為哲學式的辯論,難以取得共識。

  或許,讓我試著換個方式提問:

 

  「你想搭乘沒有機師坐鎮駕駛艙,完全自動駕駛的飛機徜徉天空嗎?」

 

華航名古屋空難的前車之鑑

 

  思及飛機失事的罹難者和相關人士的心情,每每讓人心痛不已。本節將介紹過往幾例涉及機師與自動駕駛的事故,讓我們藉此一同思考該相信誰的問題。提及機師與自動駕駛之間的「衝突」所引發的航空事故,代表性案例是一九九四年發生在名古屋國際機場的華航A300空難。

 

  這起空難發生當時,自動駕駛裝置設定在TOGA模式,這是在難以著陸時,為了重新降落而讓飛機再次爬升的重飛模式。最新型航空器配備電傳操作(fly-by-wire),機翼舵面(藉由操作其擺動來改變航空器姿態和飛行方向而裝置的舵)可藉由電子訊號驅動。「衝突」發生在機師未注意到自動駕駛已經啟動,仍手握操縱桿企圖以手動方式重新降落。結果造成自動駕駛與機師手握的操縱桿同時發出電子訊號,兩者相互干擾,最終引發了事故。這場空難可說是高度自動化系統誘發機師失誤的案例。從失事飛機的黑盒子留下的機師對話紀錄「怎麼會這樣子?!」,讓我們窺見自動化系統的不透明。自動化程度越高,人們越難理解它正在為了什麼目的而動作。這是設計自動化系統的難題之一。

 

  A300空難後,改進了自動駕駛系統,變更為當自動駕駛運作時,只要機師啟動手動駕駛,自動駕駛系統即會中止。這樣的設計造成另一個問題,也就是自動駕駛自行中止時,可能會伴隨引發機體震動等危險狀況,因此操作守則規定原則上應由機師手動按下開關來中止自動駕駛。

 

  另外,曾發生機師與自動駕駛系統無法良好「銜接」的案例。

 

  一九九○年代,麥道公司(McDonnell Douglas)(現已併入波音)所製造的MD11型飛機陸續出現故障。一九九七年,一架以自動駕駛飛行中的MD11型飛機遭遇強烈亂流,亂流帶來的影響遠大於自動駕駛系統於設計階段所預想的程度,使得自動駕駛無法有效降低飛行速度,進而超過上限值。機師切換為手動駕駛而握住操縱桿後,隨即發生上下搖擺的振盪。飛行員的操作誘發機體振盪的情形,稱為PIO(pilot-induced oscillation,飛行員誘發振盪)。事故之後,雖然為降低PIO的程度而在MD11型加裝了阻尼器,但後續在二○○二年仍出現其他事例,如B747-400型飛機也在類似情況下發生PIO。

 

  我想無論是機師或自動駕駛系統,其實都具備十分優異的能力。受過完整訓練的機師,理應擁有應付航程中各種狀況的技巧和臨機應變的能力,可隨著環境的變化,釐清狀況做出判斷。這是自動駕駛系統無法模仿的部分。縱然如此,身為人類的我們,身心層面都有極限,也會感到疲勞,無論機師多麼資深都可能失誤。相對而言,自動駕駛系統只要處於設計階段所設定的條件,就可發揮優越的操控能力。基於上述種種理由,如果機師與自動駕駛能相互截長補短、「和睦」共事,不正是極致的理想型態嗎?

 

  「你想搭乘沒有機師坐鎮駕駛艙,完全自動駕駛的飛機嗎?」

  我的答案是「NO」。

 

  接下來的問題,則是該如何讓機師與自動駕駛系統不產生衝突,銜接上不出現失誤,能夠發揮各自的能力,和睦共事?這些課題正是我的博士論文研究主軸,當時我認為解決技術問題的契機,必然隱藏在人性之中。

 

 

嘗試運用腦科學如何?

 

  機器人和人工智慧等領域,常可見將人腦或神經系統的資訊處理運作方式,應用於工程學的例子。這引發我思考或許這類方式也可應用在飛機的操作。具體來說,我注意到的是人類小腦的「模組結構」(module structure)。

 

  小腦擔負控制人體運動機能的重責大任,舉凡想移動手、腳、手臂、腰、腹、頸等身體各部位時,小腦都會向這些部位的肌肉發出「給我動!」的訊號。小腦中負責發出訊號的部分,按照驅動手或腳等不同機能區別,稱為模組。「模組結構」是讓個別模組所擔負的機能彼此合作的結構。換句話說,模組間存在「協調」的機能,可因應狀況,迅速正確地切換模組。小腦中這種可一氣呵成切換的出色協調功能,難道無法應用來促成機師與自動駕駛系統的相輔相成嗎?

 

  試著把「人體」替換為「飛機」,以及把「負責向身體發出『給我動!』訊號的小腦部位」替換為「機師」與「自動駕駛」,接著嘗試在「機師」與「自動駕駛」之間應用小腦的協調功能,結果會如何呢?

 

  無論機師或自動駕駛系統都是操作飛機的模組之一,所以這種概念既不是現有的「以人為本的設計」,也並非顛覆這樣的設計,而是一種「不以誰為本的設計」。這促使我在博士論文中提出「機師與自動駕駛系統之協調控制」(Cooperative Control between Pilot and Auto-pilot System)的想法,換言之,應用仿自小腦運動協調功能的協調機能,嘗試讓機師與自動駕駛個別的優秀操作能力能夠因應狀況完美配合。

 

  然而,現實是我的研究在日本並未受到好評,也很難找到願意協助研究的同伴。

 

  我曾透過指導老師鈴木教授的推薦,前往JAXA日本宇宙航空研究開發機構的讀書會發表研究,經歷一番來自各方研究者的嚴厲批評。「現在的設計主流是以人為本的自動化系統,妳這種想法不過是旁門左道。」雖然科學家原本就容易受到批判,但像這樣研究無法獲得認同,著實讓人沮喪。

 

  讀書會結束後,我拖著沉重步伐前往距離最近的JR三鷹站。搭上中央線列車的當頭,斗大的淚珠不停滑落。電車駛過新宿站時,我開始從悲傷轉為憤怒。等我回到位於本鄉的東京大學,這份憤怒已一發不可收拾,我疾步奔向鈴木教授的辦公室。我在盛怒中奮力敲打門板,教授一臉詫異地出來應門。即使如此,他還是等我全部說完才緩緩開口:

 

  「妳的研究裡有著會閃閃發亮的東西,請妳繼續下去。」

 

  聽到這段話,我的心情回歸平靜。恩師的一句話對我影響極大,當時如果沒有他的鼓勵,我可能早就放棄成為研究者。正當我在逆境般的研究生活中浮浮沉沉,曾被邀請前往巴黎一事赫然閃過腦海。我不斷反覆思索,一邊想著連在日本都無法做出成績、去巴黎又能成就什麼,一邊告誡自己不可一味逃避,在這樣無法下定決心的情況下日復一日。

 

《飛航管制的祕密世界:從地面到天空,從管制台到駕駛艙,飛航第一線直擊全紀錄》源自伊藤惠理在故鄉京都的TEDx演講。

 

  直到二○○五年冬天,我前往巴黎郊外的歐盟飛航管制組織實驗中心參加研習會,發表個人研究。這場研習會集結曾一起參加斯洛伐克會議的那些自由奔放的學者,他們不僅表現出對我的研究的興趣,也認同這樣應用腦科學的研究。我懊惱著,要是跟這些人一起,或許我的世界會更加深廣。

 

  研習會結束後,我悶悶不樂地走在黃昏時分的巴黎市區,經過羅浮宮,即將看見香榭麗舍大道時,里沃利街上的一幅廣告吸引了我的目光。那幅廣告懸掛在一間異常華麗的香水專賣店前,廣告上印著斗大的字樣。

 

  「CHANCE」

 

  我噗哧笑了出來。在絕妙時間點向我傳遞了這樣的訊息,巴黎真是一座無比機敏的城市啊!沒錯,我不在逆境,而處於上天賜予的機會之中!「CHANCE」促使我轉換心境也是原因之一,我最終下定決心前往巴黎。

 

  後來,在二○○六年九月於德國漢堡召開的國際航空科學理事會總會上,我有幸以將小腦結構應用於機師與自動駕駛間的協調機能的簡報,獲頒為了獎勵學生而設立的麥卡錫獎。該獎項是紀念國際航空科學理事會創始者之一的約翰.麥卡錫教授,授予研究發表表現優異的學生。在全球約一百名發表學生當中,我的研究獲得首獎。

 

 

(本文為《飛航管制的祕密世界:從地面到天空,從管制台到駕駛艙,飛航第一線直擊全紀錄》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飛航管制的祕密世界:從地面到天空,從管制台到駕駛艙,飛航第一線直擊全紀錄》 空の旅を科学する:人工知能がひらく!?21世紀の「航空管制」

作者: 伊藤惠理

出版:臉譜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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