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爾芙年屆四十:《世界一分為二》

《世界一分為二》中文版書封。 

 

文|Bill Goldstein

譯|張綺容

 

  縱使吳爾芙沒生病,冬天也是勞神傷身的季節。

 

  「噢,但羅德麥爾村實在冷得厲害。我給凍得像隻小麻雀。」吳爾芙在一月某日的日記裡寫道。心情好的時候,無論是在倫敦、還是在薩塞克斯郡羅德麥爾村的私人鄉居寓所「修士邸」(Monk’s House),吳爾芙都樂在寫作,絲毫不受天寒地凍阻撓,即便一個早上只寫出「幾句蹣跚的句子」也稱心遂意,天氣越嚴寒、心情越振奮,尤其「修士邸」在耶誕節和新年期間那片雪景,真是再冷都值得。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六,吳爾芙和丈夫雷納德在「修士邸」跨年,兩人期待新年提早開工,星期一下午便搭乘火車返抵倫敦西南邊市郊泰晤士河畔里奇蒙市,回到他們在天堂路四十號的霍加斯宅邸(Hogarth House)。

 

  星期二是開工的日子,吳爾芙寫了一篇長長的日記,彷彿在預作準備;為了「儉樸」起見,她把「可憐的雅各剩下那幾頁」用來寫日記,跟她第三本小說《雅各的房間》(Jacob’s Room)共用同一本筆記本。她期待忙碌的生活—寫作、閱讀、出版。

 

  她因為無法按時寫日記而感到愧歉,上一篇日記是十天前的事情了,「老實說,這是霍加斯出版社的緣故」。霍加斯出版社(Hogarth Press)於一九一七年成立,一九二二年即將滿五週年,一九二一年耶誕節有幾本書出乎意料大賣,包括羅傑.弗萊(Roger Fry)的木刻版畫集,短時間之內再版兩次,十二月時吳爾芙還親手裝訂,她和先生十月時用七十英鎊購入第二台二手印刷機,比第一台還大一點,決心將霍加斯宅邸的地下室變成印刷工場。更重要的是,吳爾芙在十一月完成了《雅各的房間》初稿,並著手潤飾,預計一九二二年春天出版─這將是她第一部由霍加斯出版社付梓的著作。

 

  吳爾芙還打算寫一本散文集,主題是閱讀,一月開筆之後,「我敢說我就會開始構思下一本小說。」展望著一九二二年的工作,她不禁納悶:「我的手指寫得了這麼多字嗎?」不過,與丈夫回到霍加斯宅邸後,吳爾芙馬上因為流感病倒。一月五日晚間,「我在爐邊瑟瑟發抖,只得跌跌撞撞爬上床。」而文句(不論蹣跚與否)都不會來了。

 

  這年冬天來得特別早,倫敦十一月便已入冬—「冬日來襲;霧,霜,各種恐懼,」(吳爾芙在給姊姊凡妮莎.貝爾(Vanessa Bell)的信中寫道)—而且一直冷下去,「晚上睡覺穿著毛皮大衣鑽進被子裡,再蓋上紅色毯子,」她擔心會得到流感,從秋天擔心到冬天,總算逃過一時,直到一九二二年一月才病倒。對雷納德來說,一月是令人沮喪的漫漫長月,尤其是「修士邸」的冬天:「東北風颳過整座農場……灰濛濛的陰鬱天空低掛在榆樹梢上方兩英里處,霙雪紛飛拍打著窗扉。」縱使在一月,無論早上寫作時天氣如何,無論人在鄉間還是在城裡,吳爾芙到了下午總是要出門散步—除非流感太嚴重,醫生不允許外出。

 

  對吳爾芙來說,散步就是寫作,她會邊走邊構思文句,讓文句在心中沉澱後,隔天再寫在稿紙上。不管身在倫敦的隆冬,還是薩塞克斯郡的燦夏,四點鐘午茶一過,吳爾芙便出門散步,邁著她「孅弱」的步伐,「一隻腳微微內八,略嫌蹣跚,」走過鄉間、走過城市、走過上午構思的文句,一邊潤飾一邊打腹稿,封存好整天的文思—看一看路人,聽一聽街談市語,期待著隔日的冒險。「我不停地用不同的方法來處理場景,構思種種可能。散步在街頭時,生活就像無邊無際的隱晦題材,等待我用文字來捕捉、傳遞,」她寫下這段文字時,正在撰寫第二部小說《夜與日》(Night and Day,一九一九年),並且一直維持相同的創作模式—從未改變。

 

  吳爾芙回到倫敦,決心開筆寫關於閱讀的雜文,她琢磨這個主題已經琢磨了好一陣子,「明天就開始閱讀!」她在日記中寫道。但閱讀並沒有開始。

 

  雷納德的袖珍記事本記錄了吳爾芙的健康急轉直下:「上,工作。下,與妻走。妻不適。藥局。醫生。」意思是說:雷納德早上寫作,下午跟吳爾芙出門散步,晚上吳爾芙病了,雷納德去藥局買藥,帶吳爾芙去看費格森醫生,費格森是附近的醫生,診所跟霍加斯宅邸一樣位在天堂路上,走幾步就到了。

 

  雷納德的袖珍記事本充滿了簡寫,提醒自己每天、每週發生了哪些事,一看字跡便知下筆急促,或許是為了省時間,又或許(考量到他勤儉治家)是為了省墨水。這本袖珍筆記本記錄了吳爾芙夫婦每天的例行公事,雷納德鉅細靡遺鐫刻著每日行程(寫作和印刷通常在下午)本身也是例行公事,一整年過完只有每日來訪的客人不同,有的來喝午茶,有的來吃晚飯,有的來過夜。對於吳爾芙夫婦來說,不論在霍加斯宅邸還是在修士邸,週間和週末都沒有區別。「如果不每年工作十一個月、每週工作七天、每天工作一個上午,我們應該會良心不安,而且心生厭煩。」雷納德回憶道。

 

  ◆◆◆

 

  「真是可惡,」吳爾芙寫下對流感的看法,「把人搞得像不會滴答走的錶。」什麼也寫不出來。吳爾芙整天臥病在床,沒見什麼人來探望。換作是平常,下午的訪客是上午寫作的犒賞。她感到光陰虛度。談閱讀的散文毫無進展,《雅各》的初稿校閱停擺—光是這樣就讓她損失連連。隨著一月的日子一天少去一天,一月二十五日(吳爾芙的四十歲生日)一天逼近一天。

 

  一月十二日星期四,吳爾芙生病滿一週,病情開始好轉,「妻下樓喝茶,」雷納德的筆記寫道。隔了幾天,一月十五日星期日,「姨姊晚飯,」雷納德在袖珍本裡註記。凡妮莎剛從法國回來,結束為期三個月的寫生之旅,不久之後又要離開倫敦,啟程之前兩姊妹匆匆碰了幾次面,但每次都不歡而散。吳爾芙看著姊姊來來去去、有夫有子,擔心自己相形見絀,讓姊姊覺得自己「安於現狀」,甚至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吳爾芙沒生孩子,總覺得天生「不比姊姊正常」。而凡妮莎看著妹妹,想著自己在法國追求藝術,總覺得妹妹和妹夫結婚十載的某種「契合」,是她和丈夫克萊夫生了三個孩子都沒有的,和情夫鄧肯.格蘭(Duncan Grant)也沒有。雖然繪畫是凡妮莎和鄧肯在法國的生活重心—就好比寫作和書本是吳爾芙夫婦和文友在倫敦的生活重心—但她和鄧肯的畫作在倫敦無足輕重。

 

  凡妮莎覺得自己在倫敦像隱形人,活在布倫斯貝里(Bloomsbury)文藝圈的陰影裡,光環被更大的藝術界所掩蓋。「我見了所有的聰明人,」她向吳爾芙埋怨道:「沒有半個人問起我在南法的日子,也沒有半個人跟我談論繪畫。」她甚至把自己和鄧肯最新的兩幅畫作掛在經濟學家凱因斯(Maynard Keynes)的公寓裡,但他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凡妮莎說。吳爾芙努力想擠出一絲同情,但看著姊姊超然獨立—「每年只賺一點錢—情人一個接一個—巴黎啊—生活啊—愛情啊—藝術啊—刺激啊—天啊!我得走了!」讓吳爾芙「相當沮喪」。某次凡妮莎來訪後,吳爾芙寫信給「最親愛的海豚」(這是她給姊姊的暱稱),她在信中說自己的人生看在姊姊的眼裡「單調、中庸又荒謬」,「想著想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

 

  流感打擾了吳爾芙的雄心壯志,但這還不算完,她病倒的那天早晨,《泰晤士報》刊出報導:流感在一週內奪走一百五十一人的性命,這是前一週死亡人數(五十四人)的三倍左右,而且很快就會被認為是流感爆發的開始。《泰晤士報》早在去年十一月初就報導過「冬季病患」人數劇增,醫學特派員還警告:「心臟及胸腔虛弱者必須避免溫差過大,以免循環系統過於吃力、導致抵抗力下降」,此外也警告要小心用藥。

 

  吳爾芙一直擔心會生病,而且確實很值得擔心,《泰晤士報》警告的高危險群就包括她,而她之所以急著在一九二二年初開工,是因為一九二一年那場大病蝕去了她大把光陰。

 

  七個月前,一九二一年六月十日,雷納德的記事本上出現了不祥的轉折:「妻聽音樂會,夜不成眠。」上次雷納德記錄吳爾芙失眠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他已經很久都不需要像這樣鉅細靡遺地監控吳爾芙的健康。緊接著週末到了,新的一週來了,吳爾芙的健康每況愈下:星期一,「妻仍不適」;星期二,「妻不適」,到了星期三、星期四,雷納德的日記精簡到只剩「同上」兩個字,平時慣用的簡寫顯然已不夠簡,上次他用日記追蹤吳爾芙的健康惡化是六年半前的一九一五年二月,這一回的簡寫有上一回的影子,曾經的熟悉重演,不祥的預感回來了。一九一五年大半年,醫生開給吳爾芙大量鎮靜劑,這情景跟一九一三年一模一樣,當年她病了將近一整年,還吞服了大把的「佛羅拿」(Veronal)想自殺。一九二一年,吳爾芙又開始服用「佛羅拿」助眠,時空就此重疊。

 

  ◆◆◆

 

  雷納德一雙眼睛都盯在妻子身上,吳爾芙未必高興,甚至感覺丈夫有些苛刻,而雷納德也曉得:縱使是為了妻子好,依自己的意思控制妻子的日程未必明智,而他之所以要替妻子多留一顆心,一來是因為吳爾芙大而化之,二來是因為吳爾芙就像薇拉.凱瑟筆下的凱瑟琳.曼殊菲爾(Katherine Manseld),「從不讓自己喘息片刻,總是要把自己逼到心力透支。」一九二一年那讓吳爾芙跛行兩個月的空白,眼看著就要毀了一九二二年,雷納德不得不更加斟酌應對。那年冬天,吳爾芙某次檢查完後,在日記中寫下醫生對她心臟的擔憂,醫生說「我脈搏異常得沒有道理,簡直逼近瘋狂」。這段話說的是心病,用的是隱喻,他們站在懸崖邊上,掙扎著不要掉下去。

 

  ◆◆◆

 

  一月二十五日,吳爾芙生日,令人不快的事實盤據在眼前、糾纏著她的未來,她對自己的成就感到迷茫。照理來講,四十是作家的而立之年。一九二二年一月,年近不惑的吳爾芙還不成氣候,跟想像中四十歲的自己頗有差距。

 

  討厭的生日就近在眼前,吳爾芙更加驚覺自己在小說藝術上的成就日漸遙遠,時間的浪濤一拍,舊作便成為時空錯置的英國戰前遺跡。

 

  吳爾芙的處女作《出航》於一九一五年出版,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開打第一年,第二部小說《夜與日》於一九一九年問世,距離停戰差不多滿一年。在她看來(相信別人也是這麼想),這兩部小說怎麼也不像文學變革的先聲,《出航》其實完成於十年前—一九一二年,她二十歲的年華就在潤飾《出航》中度過,寫出一個又一個版本,堪稱嘔心瀝血之作,然而,精神崩潰加上戰事爆發,《出航》遲至一九一五年才出版,續作《夜與日》則以結構精緻贏得讚譽,但也遭致批評。

 

  ◆◆◆

 

  執拗的吳爾芙是某個顯赫文藝圈的女祭酒,說起這個文藝圈,欽羨有之,奚落有之,在同代文人的眼裡,這個文藝圈是個與眾不同的所在,像個「閃閃發亮的村子,沒有村門,」《玉女神駒》(National Velvet)的作者伊妮.巴諾(Enid Bagnold)回憶道:「盤旋著,沒有座標,村子裡(在我心中)只有一位居民—一位魅力無窮的女子。」

 

  布倫斯貝里儘管位置明確,其存在卻難以捉摸、無法定義:起初是落腳倫敦的劍橋大學幫,成員包括吳爾芙的丈夫雷納德、吳爾芙的兄長托比.史蒂芬、作家立頓.史崔奇、經濟學家梅納德.凱因斯、畫家羅傑.弗萊、小說家福斯特……等,他們在一九○○年至第一次世界大戰初期遷居倫敦,有些則是經常往返倫敦,布倫斯貝里成為他們在倫敦的劍橋校園,成員來來去去、聚散有時,聚會方式類似「劍橋使徒社」(Cambridge Apostles),這群懷疑論者質疑所有定論,包括「布倫斯貝里」是否存在—但這是數年後的事了。

 

  「雍容文雅」是布倫斯貝里的標誌,畫家兼評論家弗萊認為這是怎麼學也學不來的,根據弗萊的說法,敵視布倫斯貝里者有些是打從心底批評,有些則是看不慣其名士做派,但這些敵視者有個共通點,就是「嫉妒並憎恨思想自由」。然而,布倫斯貝里的思想公正,旁人看來近乎驕傲自滿、朦朧成一條死路,這些人或公開譴責、或私下痛罵布倫斯貝里勢利、封閉,吳爾芙再有魅力,也吸引不了這些批評者,某位作家還以「中央暖氣」稱之,艾略特也曾經惋惜阿道斯.赫胥黎在「布倫斯墳裡」,而且(不只一點點)擔心自己會因為走得太近而遭到玷汙。

 

  縱使吳爾芙的興高采烈溢於言詞,也掩蓋不住(而且本來就不打算掩蓋住)她品評作家時那辛辣且傷人的勁道,她品評的作家包括文友和勁敵(以及文友兼勁敵)。「我知道她非常美麗也非常出眾,但她滿口嘲諷、語帶輕蔑,別人在她眼裡總是錯的……她沒血沒淚,哪裡懂得人呢。」奧德霖.莫雷爾夫人寫道。在吳爾芙的日記裡,奧德霖.莫雷爾是文友兼勁敵。這位莫雷爾夫人是名媛貴族,極富教養,懂得待人,慷慨大方,週末常在嘉辛頓莊園(Garsington Manor)舉辦沙龍,有人欽慕她,也有人詆毀她。一九二二年,詩人西格弗里德.薩松(Siegfried Sassoon)深情歌頌莫雷爾:「噢!嘉辛頓的女哲學家」。莫雷爾的自尊跟吳爾芙一樣脆弱,一直擔心著吳爾芙對自己的評價,她在日記中寫下前引那段文字,一旁用更深的墨水補了一句:「她的輕蔑和她的心腸無法相抵。」

 

  一九二○年,薩松在美國之行中寫信給奧德霖.莫雷爾,信中提及倫敦和布倫斯貝里帶給他的虛耗感,「隔著這段距離,」他在伊利諾州湖森市寫道:「我帶著些許失望回首—看著那些聰明人互相調侃—唧唧咕咕、咕咕唧唧……」。福斯特對布倫斯貝里的偶像崇拜敬而遠之,儘管與雷納德交情甚篤,跟史崔奇、凱因斯等布倫斯貝里「創始成員」往來熱絡,但對布倫斯貝里這座孤島所形成的結晶戒慎恐懼:「倫敦知識界佻達而淺薄,像一條永不入海的溪流。」

 

(本文為《世界一分為二》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世界一分為二:吳爾芙、T.S.艾略特、E.M.福斯特、D.H.勞倫斯,以及他們的一九二二年》 The World Broke in Two: Virginia Woolf, T. S. Eliot, D. H. Lawrence, E. M. Forster, and the Year That Changed Literature

作者:Bill Goldstein

出版:木馬文化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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