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不出自畫像的女人:謝芙貝克《藏愛的畫像》

 《藏愛的畫像》改編自芬蘭畫家海倫娜.謝芙貝克生平。

 

  電影一開始就揭示,對於畫不出來的東西,畫家海倫娜‧謝芙貝克(Helena Sofia "Helene" Schjerfbeck)會將其跟畫作一起毀掉。或者完整,或者毀滅。她之所以一直畫不出自己的自畫像,是因為總是感到自己不完整。當她的作品被遠道而來的畫商看上時,一個男人也走入了她的生命,她以為這個男人是她命中註定來完整她生命的人,然而,等待著她的卻是粉身碎骨。

 

  《藏愛的畫像》並不是一部從頭說起的電影,但是卻擷取了海倫娜最能代表其人生,最高潮起伏的一段,在這一段裏,她從無人知曉到發跡於市,從寂寞芳心到春心盪漾,幾乎是枯木逢春似的盼來了一個懂得欣賞她的畫作、更懂得欣賞她的男人艾納瑞特(Einar Reuter),他知道她喜歡用的顏色,也知道她不喜歡用哪些顏色,當她需要有人替她調整畫展的光線時,是他伸手細膩的替她調整布幔。他是個手細的男人,撥動住在鄉下,長期隔絕於世的海倫娜的心,兩人一起談論藝術,一起出遊,一起作畫,平時總是不施脂粉的她臉上也竟泛起了幸福的粉紅色,身邊的風景也燦爛起來,無論是面向空無一人的畫室,或者是一波光粼粼的大海,源源不絕的光湧入。

 

  然而也是他,讓海倫娜被送進精神病院,讓她在陰暗的病房裏顫抖,連站都站不起來。

 

  電影擷取的時段正是海倫娜這一段從最幸福到最痛苦,再到走出的過程。藝術總是受滋養於痛苦,在孤獨中被孕育,無論這點適不適用於所有藝術家,至少在海倫娜身上一點也沒錯。無論是愛情的到來或者離去,都對她的創作造成了深深的影響。從第一次看到男人時,畫上的男人就是用覆抹技法畫出來的,之後她也開始使用這種技法創作。

 

《藏愛的畫像》劇照。

 

  我們在片中這一段時光裏,就能從她與他人的相處裏看到主導她人生的幾段關係,不論是她與她的母親之間相愛相殺,既充滿口角又時有溫情的互動,還是她與哥哥那種時有溫馨卻又時有距離的互動,亦或是她與好友,一名芬蘭女性主義聯盟幹部間那種互相依偎的羈絆,還是作為本片重要主線的艾納瑞特與她之間像朋友又像情人的曖昧,海倫娜長期隱居,遠離城市的生命裡的人屈指可數,因此這些人無一不對她人生造成重大影響,尤其艾納瑞特。

 

  不過兩人之間是愛情嗎?毫無疑問的海倫娜對艾納瑞特的眼神早說明一切,但艾納瑞特(Einar Reuter)卻與她沒有肌膚之親,當兩人一起去作畫,睡在外面時,兩人是睡在兩張床上,當鏡頭帶到艾納瑞特起床後,一度誤導觀眾他會去觸碰海倫娜,然而他卻是走去看海倫娜為自己畫的肖像畫,作為替她寫傳紀的交換,海倫娜要求艾納銳特讓她畫,於是艾納瑞特得六小時都不動而且畫還沒畫完。

 

  或許海倫娜並不想把畫畫完,因為畫畫完的時候,似乎就是他們的緣份盡了的時候,只是她想都沒想到,畫還沒畫完,艾納瑞特就離她而去,而且還是她一手促成。這是莫大的諷刺,她希望同樣喜歡藝術,喜歡畫畫的男人去體驗她體驗過的旅行,去她到過的聖地,為了讓他更了解她,看到她看過的風景,結果卻促成他與當地一名十八歲小姑娘結婚。而她,比男方大上十幾歲的女人,只能憤恨的收到男方報喜的信件,艾納瑞特或許根本不知道她愛著他呢,因為她之前在某次餐桌上,錯過了向艾納瑞特表白的機會,艾納瑞特還特地再問一次海倫娜想談什麼,海倫娜卻只能故做鎮定的說什麼都沒有。

 

《藏愛的畫像》劇照。

 

  她本打算將自己的祕密在他經歷與自己一樣的旅程後再告訴他,她卻不知道,餐桌上這次,會是最後一次機會。

 

  她砸爛了畫室,將顏料與畫筆散落一地,坐在一大團混和在一起的色彩裡,用力將他們抹上自己的衣裳還有臉,彷彿是要將他們用顏料蓋過一樣。芬蘭影后蘿拉伯恩(Laura Birn)在這部電影的表演就跟這部電影的光影一樣令人驚艷且充滿變化,也如同片中作為背景的朝霞與晚霞,美得令人心碎,角色就在這樣的背景中獲得令人心碎的體悟,與遼闊且壯美的風景交錯的另一種風景則是攝影機對海倫娜的特寫,還有更靠近的大特寫,處處挑戰著演員的技術。

 

  如果你去查蘿拉伯恩的照片,你會發現她就是個標緻美人,但她在這部片裡卻必須被化成雙眼充滿皺紋,枯槁,沒抹口紅也不畫眉毛的樸素女子,因為她是個住在鄉下,時常必須聽母親命令做家事的獨身女子,你會像畫商一樣認不出她是所謂高大上的藝術家。但只要她一動起來,那張臉就會充滿色彩,那是冷靜、驚訝、喜悅、陶醉、驚愕、憤怒、憂傷、疲倦……那張臉充滿情緒,也充滿眼淚。

 

  女畫家就不能夠為男人哭泣嗎?

 

  與自己同住二十年的母親一方面處處對哥哥偏心,另一方面卻又嚴格要求她,不要為男人哭泣,甚至連她的女性主義聯盟幹部朋友都沒有制止她這樣做,她的母親卻只會想當然耳的說風涼話,用最殘酷的話跟女兒說:「妳以為會發生什麼?男人終究更喜歡年輕女孩。」對她而言,那是一顆與自己契合的心被其他人奪走,對母親而言卻只看到男人與女人。

 

  然而也是這樣的母親,艾納瑞特在她出院後要上門拜訪前,主動提出要替她做一件新衣,甚至說自己之所以要跟她住,是因為怕她一個人孤單,如同那個開口向她要求交出賣畫的一萬元收入的哥哥,同時也在母親要求要讓男人先吃肉時把放到自己盤子上的肉給她,還有在她在療養院床上顫抖時,握著她的手告訴她自己將會照顧她,這個作畫時用刀子的女人,如今卻要自己討厭的哥哥陪伴在自己身邊,而朋友來探望她時念的每一句詩,都勾起她與心愛男人往日時光的記憶,記憶既甜蜜又割心,被撕裂成短短的碎片,一片片刺痛她的心。

 

《藏愛的畫像》劇照。

 

  藝術家所面對的是複雜的現實,而當藝術家感知到這一點時,創作就不再容易,從渴望被愛到自愛,片中那段與《水漾的女人》一樣的巴哈協奏曲(Bach: Concerto in D Minor, BWV 974 - 2. Adagio),道盡了一切,艾納瑞特看到了她,但最終能永遠看著她的,只有她自己,電影巧妙的使用蘿拉伯恩的臉在各種光影、情感、狀態下的清晰變化,對應海倫娜那模糊不清的自畫像,展現出她的自卑還有痛苦,以及對這兩者的克服,最終她沒有將為艾納瑞特畫的作品毀掉,而是送給了對方,並和他成了到死的好友,維持書信往來千封以上。

 

  有的愛情猛烈的如山洪海嘯,快而猛烈,有的則如涓涓細流,慢而緩和,卻能走的更遠,更長,觀看《藏愛的畫像》,像是在一個寧靜下午,漫步看了一場雙重意義上的芬蘭國寶級畫家海倫娜的畫展,既是她部分作品的展示,也是她部分人生的展示,而這兩者緊密的連結在了一起,就像雙股螺旋一樣,構成了這個在自己畫作裡面貌模糊的女畫家的清晰面貌,是值得大銀幕的體驗。

 

 

 

電影資訊

藏愛的畫像》(Helene)─Antti Jokinen,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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